年4月30日,我在厂食堂前面的大黑板前抄写一篇我撰写的团讯报道,在我旁边抄写另一篇文章的团委女书记突然对我说:“建新,组织科收到了你的大学录取书,是杭大中文系走读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说:“读大学没意思,毕业出来也是当中学老师。还是在厂团委干几年,工转干吧。”这句话现在听起来很荒唐,但在当时,虽然《哥德巴赫猜想》已经发表,但大学生并不金贵,中学教师的地位也不如工人,更不要说干部了。她和我都没有想到,80年代读大学成了最时髦的事情,大学生的社会地位和声誉会如日中天。我还没有回答,脑瓜子已经在飞速运转。怎么这么迟才来录取书,不是说三月初就开学了?领导把我的录取书压到现在才通知我,已经作废了吧?我志愿书上填了这么多重点大学,怎么还是在杭州读书?最后思想转到去学校报到已经迟了的念头上。对走读也有点惴惴不安,我父母家在南星桥,房子不大,姐姐和弟弟都挤在那里,每天从家骑自行车到杭大要半个多小时,这书怎么读?
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重考吧,既然这次能考上,再努力一下,也许能考上重点大学,去北京上海读书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得到这个信息,不是去了解一下情况再决策,而是仓促中做决定,这几乎近于愚蠢。后来才知道,恢复高考第一年的高考录取率只有5%,能进入杭大中文系读书,是多么宝贵的机会!然而,我却轻易地放弃了。
我初中以年级唯一一名全优生毕业,当时很想读高中,但视我为得意门生的班主任却反对我继续求学,因为我姐姐去了黑龙江支边,按政策我有条件进工厂。那个时代,有一份好工作比高中毕业的学历强多了,他不愿我失去这次就业的机会。年底我进入杭城闻名的杭氧工作,三年学徒两年帮工,我很快变成一名标准的产业工人,似乎离学校越来越远。好在我初中时“不幸堕落”成了一名文学青年,喜欢看书到了嗜书如命的程度,在那个文化沙漠时代,读了一些能借到或买到的书籍。记得年,南星桥新华书店将出售《红楼梦》,我一大早请了假,骑自行车一个小时从宿舍赶过去购书。书店门前早就排起了长队,我插队到了我朋友前面,居然买到了一套,但是,遗憾的是我买到的是最后一套《红楼梦》,我两位朋友排了一早上,反倒没买到。当时读书完全是兴趣,根本没想到还有高考这回事。等到年秋天恢复高考,我当时想的是去报考中专。幸好被我好友一句话提醒:要考就考大学,中专有啥意思?我这才战战兢兢地报名高考。
其实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的学历都不完整。我读完小学四年级文革爆发,学校停课两年,美其名曰“停课闹革命”,初中高中生们还能到处“革命”,我们小学生只能失学在家里。因为有兴趣,我外婆给我买来小鹅小鸭饲养(也许大人们害怕我会去“噶坏道”),这使我拥有了另一种少年生活。两年后复课,我稀里糊涂进了初中,两年半的初中生涯,有很多时间花在学工学农学军上,再加上没读高中,突然面临高考,我只能依赖进工厂后自学得来的知识,选择考文科。那些复习的日子(啥复习啊,好多是第一次碰上的知识,应该叫自学才对),真是没日没夜。我住在工厂集体宿舍里,每晚看书到深夜一两点。工友们下班后,为了打发无聊的夜晚,常常聚到一起打扑克。现在回想起来,我坐在上铺做数学题,下面6位工友打扑克,也算一大奇景。但工友们对我考大学还是挺支持的,这时候打牌,没有平时我们一起打牌时的大喊大叫。他们打完睡觉,我仍然开着灯看书,没有一位室友向我抗议。第一次高考是冬季,初试后还有复试,我居然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直至参加体检。但体检前出了一点小问题,影响到我的录取。那时候厂里有一个公共浴室,职工们享受免费洗浴的待遇。不过,每次去浴室洗澡都要到宿舍拿换洗衣裤,有时候下班后去洗澡很麻烦。正好那年我托了模具车间的朋友做了一只木制大工具箱,只是没有配门,但我却把换洗的内衣裤放到了新工具箱的抽屉里。没想到的是,老鼠也喜欢上了这只新工具箱,还把我放内衣裤的抽屉当作了他们的窝。悲剧因此发生,我突然感染了疥疮。在全身疼痒难熬中我完成了复试,去医院治疗。治疗疥疮并不难,医生只给了我一瓶硫磺膏,让我每天涂抹全身几次,说两三周就能痊愈,但身上的风疹块消除得会晚一些。果然,等到我拿到高考体检的通知,身上还有很多风疹块。体检时医生问我这是什么,我老老实实回答是疥疮。后来我把此事告诉我的好友,他直埋怨我太老实。等到很多人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名落孙山。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比那些上榜的考生考得差,等到知悉自己得到了走读生的录取名额,我才意识到,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疥疮让我无法成为住校生。因为在别人看来,这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我如果住在学校,万一全校学生都感染了这种病,那后果多严重啊。
然而当时我并没有想得这么多,我只是被这次未曾报到的录取树立起了信心。第一次高考我更多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走进考场,不少人也认为我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我对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有了全新的认识。我一定能比第一次考得好,我要去北京,去上海读大学。但是,第二次考试的复习条件不如第一次。第一次高考复习,两个多月我基本没干活,我所在的机修班本来活儿就不多,师傅们为了让我全身心复习,把我“晾”在一边。但第二次高考复习时,我已经调入了厂团委担任宣传委员。书记虽然同意我再考一次,但要求我必须完成本职工作,且上班时间不准复习功课。我心中明白她是不希望我去读大学,所以对她也没多少怨言。好在刚刚已经复习过两个多月,现在除了巩固原先的知识,就是泛读。从4月底决定再考到7月7日,总共只有两个月时间。很快我又一次走进高考试场,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考试已经是盛夏,考试那几天,试场里不仅有电风扇,还有大冰块。第二次考前填志愿书,我把十个重点大学的志愿全填满,都是中文系,只有两个志愿填了新闻系。非重点大学的志愿也可以填十个,我却只填了一个:杭州大学中文系。后面的是否服从调剂一栏,我填了“否”。我当时想,我如果这次连杭大中文系都考不上,这个大学我就不读了!
我再次拿到录取通知书,盛夏即将离去,78年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已经不发到单位而是发给个人了,没有任何组织或个人可以阻止我读大学。通知书上写到,我已经被录取到杭州大学中文系,10月初报到。其实我所在的杭州制氧机厂,离杭大并不远,但是,直到报到前,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去过这所国内非重点知名大学。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所大学完成我的本科、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的学习生涯,在这里恋爱,最后在这里退休,完成我44年的工作生涯。
后来我才知道,77级的所谓走读生,全部住校,没有一个是住在家里的。杭大中文系77级一共两个班,却只有位同学。我常常想,我居然浪费了一个宝贵的读书名额,如果我77年去杭大中文系报到,78级就能录取另外一位同学。我一直想向这位不知名的同龄人说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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