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军阵
张德崇
张山头红军纪念墙
走进武夷山革命老区，令人震撼的是张山头那方圆多亩的茂密竹林中，散落着多座无名红军坟茔。
三块青砖，一根竹竿，一条红飘带，标记着一座红军墓。没有姓名，没有番号，没有铭文，剖开的半戴竹竿上是红漆标识的编号。满山遍野的红飘带迎风招展，那长眠于地下的座先烈遗存，共同站成一座永恒的军阵。
这些与青山永在的无名红军墓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隆冬时节，我随红色文化采风团前往拜祭张山头红军烈士墓群。
途中，随行的闽北革命历史纪念馆罗馆长沉重地告诉我，“三十年代初，张山头医院。第五次反围剿时期，当地发生多次中小规模的战役，伤病员都集中在张山头治疗，当时缺医少药，不少伤病员不治牺牲，都埋在了张山头。许多人跟随红十军入闽作战，牺牲时只有十六、七岁，没有名字没有记录，家人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们埋在这里。到目前为止，经五部门共同调研确认的有座红军墓。未经确认的，还不知有多少。”
这个数字让我感到吃惊。
长久以来，我们被武夷山秀美的风光和名扬海内外的大红袍所吸引，渐渐淡忘了这片土地曾经被鲜血染红。很多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都不知道距离市区20多公里的深山里，居然有如此规模的红军墓群。
张山头地处闽北深山，海拔不过米，但是道路非常崎岖。Z字型道路两旁，一边是深渊，一边是山崖。
当我们驱车小心翼翼过了十多个急拐弯之后，终于顺利到达山顶的张山头村。
下了车，往下一看，葱茏阴郁不见底。远眺对面是连墩水库，近前则有一大片平整的土坪。据说那是当年红军用过的练兵场，不打仗的时候，战士们每天都会在那里训练。
进得村来，我见到了武夷山市人大退休干部杨学文，这位从小就生长在张山头的革命后代，今年67岁，身板硬朗。作为红色文化宣传志愿者，杨学文一星期最少也得跑三四趟，主要是陪同和接待各路人马来张山头调研、凭吊、寻访等，一遍遍耐心回答大家提出的大同小异的相关问题，谈论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往事......
我静静地听着他讲述：小时候经常到后山砍柴火，对于山上林地里那片红军墓群总是感到好奇又害怕，也经常听大人们讲过关于红军墓的事情。我家的医院的住院病房，我奶奶是红军洗衣队的队员，负责给伤员洗衣做饭。
年第五次反围剿时，洋庄一带的深山中战事频繁惨烈，伤员最多的时候有一千多人，那时缺医少药，无法及时救治，很多伤员早上送来时还活着，到晚上人就没了。
听我奶奶说，伤员们的衣服上都是血，洗的时候，女人们边洗边哭.......
杨家奶奶经常唱起那首在当地广为流传的《红军洗衣歌》：“勇敢的红军们，勇敢的红军们，你是我的哥，我是你的妹，送干菜，送香茶......”
八十多年过去，现在的张山头，也只有寥寥几个年纪大的村民能唱出这几句词，更多的歌词，甚至连他们也不记得了。
放眼望去，张山头村挨挨挤挤大概有十多幢老房子，石块做的地基，黏土造的土墙，门廊高大，有简单的雕花，大多都是老一辈留下来的祖宅。年轻人都下山进城打工，山上现在只有十多个中老年人在留守。
一百多年前，因为地处闽赣交界处，张山头曾经很繁华，店铺林立，过路的行脚客都会在这里歇脚、吃饭。岁月沧桑，如今那些铺子都成了残垣断壁，村头至今还有一条闽赣古道，铺着溜光水滑的青石板，名谓”红军路”。
沿着石板继续上山，走不多远，眼前赫然出现一片空地，矗立着一堵石质纪念墙，上书一行红色大字：“张山头红军先烈永垂不朽！”
石墙的基座上镌刻着如下铭文：
武夷山是原中央苏区县，张山头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闽北苏区红色首府大安和福建省委所在地坑口的中心点，是方志敏式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医院，中共闽北分区委和闽北红军独立团的驻地，方志敏曾在年5月到此看望伤病员。这里也是国民党反动派的重点进攻区域，多次发生惨烈战斗，闽北红军独立团两任团长谢春钱、潘骥，红58团政委陈一等红军指战员均在保卫张山头的战斗中牺牲。因战事艰险，环境恶劣，医疗条件差，牺牲的战士多，遗体匆忙掩埋，未留姓名。从年至年，在东坑头、瓦窑、墓坪、黄泥潭仔四大片区的千亩山林中，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墓葬群。年发现红军墓冢一千余座，“红军墓”碑一方。经核实，墓中人员身份为闽北红军、红十军，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牺牲人员，苏区干部和赤卫队员等。
驻足细看，纪念墙周边有战壕、炮台、嘹望哨等阵地构筑，纪念墙前后的半山坡上插了很多竹条，上面绑着红丝带随风飞舞。陪同采风的市有关领导介绍：那一根竹条，就代表一座坟茔，里面掩埋着一个甚至多个红军烈士。
当地村民说，那时牺牲的人多，有的墓坑里会同时埋葬好几个人。80多年风雨侵蚀，用作墓门的三块青砖被地下冒出的密密麻麻的竹子顶得东倒西歪，导致很多坟茔很难辨别。
近旁的一座坟墓前，有一只酒瓶，显然不久前刚刚有人来这里祭祀过。
离开纪念墙继续往深处走，一个斜坡下有一座新建的亭子，玻璃罩里面是一块80公分高的黑色石头，粗粝的石上方刻有一个红角星，正中隐约可以看到三个字：“红军墓”，左下方落款：三一年立。
八十多年的风雨侵蚀，这些字迹模糊不清，极难辨认。
据说这块用作墓志铭的石头，是年政府联合调查组来这里考察时发现的，当时它被埋在杂草丛生的竹林里，多年来难见天日。
正是这一方没有任何矫饰的石碑，如今成了唯一能够证明这里曾经埋葬了一千多名红军烈士的铁证。
离此约30米，医院王日华院长的墓，这是整个红军墓群里唯一一医院的烈士。
那么，这里安葬的其他无名烈士，他们是谁？家在哪里？有着什么样的经历？他们的后人知道先辈安葬在这里吗？
据考证，安葬在张山头附近墓群中的人员身份，医院医治无效牺牲的伤病员；也有在张山头一带战斗中牺牲的红军战士；以及肃反时期被错杀的红军官兵和苏区干部，等等。
其中由官方通过墓地遗物确认的，有大量方志敏率领的红十军进军崇安的伤病员和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送来的伤病员。
有证据表明，年9月，寻淮洲、乐少华率领的北上抗日先遣队到达崇安东部的浦城时，由团政委洪家云率领5团2营4、6两个连护送多名伤医院治疗，其中因伤治不愈而牺牲的，不在少数。
当然，外界也有人质疑这片红军墓群的真实性。
武夷山市政府在年成立了专项联合核查组，结论是肯定的：这里确定无疑是红军墓群。
首先，张山头的十多户居民皆为杨姓一门，属于大家族，无论谁家有人去世，墓葬形制都会严格按照习俗修造，立有墓碑，非常考究。而且坟墓布局比较分散，数量很少，几乎没有扎堆出现的。而且张山头的杨姓、曾姓、张姓都有各自的祖墓山，百年来去世的族人只能葬在祖墓山。
而红军墓群非常简陋，无名无姓无墓碑，墓群密集且排列整齐有序，数量尤其惊人，座，这绝不是一个小山村的十几户村民所能形成的墓群。
第二，在实物方面，年5月13日在山上发现的红军墓碑，进一步说明张山头村确实掩埋有红军将士。
第三是人证。
山下的小浆村原支部书记黄光东曾听自己的老红军爷爷黄洪进多次说过山医院，伤员都是从小浆村的桥头抬到山上治病的。医院暴发传染病，死了很多伤病员。
小浆连墩村的廖正忠的父亲和爷爷当年都往张山头抬过伤员，也抬过牺牲者。他们说伤员有很多排以上的干部，大多来自红四军，闽北独立师，方志敏的部队，黄立贵的部队，军分区独立营等部队。
张山头人、现住洋庄的杨大北曾听母医院帮伤员洗衣服洗绷带的往事：“用来洗衣服的石板都洗凹下去一块，溪水都被染红了，用这溪水灌溉的农田都绝收了。”
大安村书记暨功明的父亲是老红军，他记得年江西省军区司令员谢锐曾经到过大安，提到过张山头是红军休养所，排以上干部会被送到张山头休养。
医院规模并不大，只有八九个医生，起初病人只有一百多号。可后来战事吃紧，越来越多的伤员络绎不绝被抬上山，亟需救治。可是局势危急时期，医院连药都没有，根本无法救人。
小浆罗墩村老村长黄声春听父亲说起过张山头伤病员很多，没有药，病人很痛苦，死的起码有一千余人。
罗墩村老党员尤长孙的外公黄鸿清当年在张山头参加红军，在此参加过战斗，曾说张山头上面部队有一千多人，牺牲的人都埋在后山。
罗墩村民尤高辉的父亲尤庭章参加了红军，母亲参加了妇女洗衣队。他曾听父母说当年死在张山头的红军有一千多人，有受伤不治走的，有生病死的，有被误判错杀掉的，死的人太多了，棺材都做不过来，都在后山挖坑掩埋了。
村民杨朝富的奶奶也是妇女洗衣队的成员，老人曾说：“战士就那一身衣服，没的换，衣服都很臭，很不好洗。瘟疫来了，死的人很多。刚开始有棺材，后来人多了，就简易用板材钉一下，再后来（更多了）就一起（挖坑）埋了。”
张山头村民杨朝福的医院洗衣班的班长，经常能见到黄立贵和黄道。“他俩个子都很高大。”吴奶奶在世时还说过，“十几年前有江西人来这里，寻找当年参加红军在这一带作战的先人的墓，没找到。”
老人们还说，张山头这块英雄的土地上，发生过许多次十分残烈的战斗。
年2月初，为保卫党政机关坑口的安全，闽北红军独立团在这里与福建省防军钱玉光旅作战，红军独立团第一任团长谢春钱不幸牺牲。
年5月，继任的独立团团长潘骥又在保卫张山头的沙渠洋战斗中负伤牺牲。
年1月，国民党张銮基45旅分兵进攻大安，团长黄立贵和团政委陈一率领红军58团在张山头一带阻击敌人，陈一在战斗中牺牲。他们都被埋葬在张山头。
……
不只是这些红军将领，还有更多的红军战士，或在作战中当场牺牲，或伤重不治而亡，牺牲后就埋在后山。
随着战事繁多，牺牲的人也更多了，渐渐埋遍了附近的好几个山头。战时情况紧急，这些红军墓群都没有名字，排列整齐的一排排墓门以三块青砖垒砌，仅以此作为标志。
对于牺牲的红军战士，善良的张山头村民竭尽全力给予善后。
年夏秋之交的一场急性痢疾、打摆子等传染病，医院伤病员生疥疮，发烧，死亡率骤然增高，曾经一次牺牲人数高达两百多人，村民只能将他们的遗体抬到后门山上成批仓促安葬。
听老人说，有的一个墓坑里甚至埋了好几个人。没办法，埋不过来了。村民老杨叹息道：前几年，有的村民在后门山挖笋时，一不小心还会挖到遗骸。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站在墓志石旁边，举目四望，竹林中密密麻麻的红丝带在风中摇摆，在那下面的土地里，长眠着上千英魂。他们大多都是不到20岁的年轻人，因为生于战争年代，还没来得及享受生而为人的乐趣，就扛着枪弹奔向战场，将一腔热血献给了这片土地，牺牲八十年后仍然没有墓碑，没有阵亡名单，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家住哪里？
更没人知道，他们的家人和后代何时才能来祭奠先烈.......
然而，我却听说了有这样一对父子两代人漫漫寻亲路的故事。
那是年夏季，距离武夷山约五百多公里之外的江西上饶余干县一户潘姓人家里，83岁高龄的老人潘嘉馥生命垂危之际，他拼尽最后一口气，给儿子潘迪渊留下一句遗言：“一定要找到你爷爷潘骥的遗骨，带爷爷回家，让爷爷落叶归根。”
潘骥，江西余干洪家嘴乡金家滩潘家村人，是潘嘉馥从未谋面的父亲，也是潘迪渊从未谋面的爷爷。他当年考入国民革命军五军随营学校后，回过一次家，从此便失去联络，几十年间一直杳无音讯。
潘骥的儿子潘嘉馥长大成人之后，母亲章氏叮嘱他要设法寻找父亲的下落。
世事苍茫，该去哪里找呢？
此时潘嘉馥并不知道，父亲可能是担心牵连家人，考入军校时就已经改名叫潘祺，后来参加革命又改名为潘骥。
连人名都对不上，他又该如何寻找父亲的足迹？
可潘嘉馥还是执着的找了下去，这一找，就是五十年。从青年到老年，从青丝到白发，他始终没有找到父亲的下落。
直到年的一天，潘嘉馥的朋友给了一本书《可爱的中国》，是方志敏写的，里面收录的一篇叫《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中记载了这样一段话：“团长潘骥同志（他是余干人，训练队伍很好，作战也勇敢……）就在攻土屋时，被敌弹打破了全个嘴巴，抬回来待了三天就牺牲了。”
文中的“潘骥，余干人”字样令潘嘉馥悲喜交集。喜的是，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叫潘骥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潘锺彛；悲的是，苦苦寻找父亲早已在七十年前的战斗中牺牲。
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确认“潘骥”就是父亲的化名，再找到父亲的安葬地，将遗骨接回老家安葬。
方志敏的这篇文章无疑成了潘嘉馥寻找父亲的重要线索。
医院的主治医生，也是余干县政协委员。一次政协会议期间，他偶然在一份文件中发现了关于父亲生平的完整记载：
潘骥，又名潘骐，潘锺彛。年参加国民革命军，历任排长、连长等职。年任鄱阳县警卫团连长。年5月在地下党员、老乡李佩的帮助下决定率部起义，结果因叛徒出卖被捕，被关押在乐平监狱。6月，方志敏率红十军攻克乐平，救出潘骥。潘骥参加赣东北红军，任红十军84团团长。年1月，潘骥被派往闽北，担任闽北红军独立团团长。5月，在梭坨杨村的一次战斗中负伤牺牲，时年35岁。
在负伤被送进医院的最后日子里，潘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将会和许多战友一起长眠在这个叫做梭坨杨的深山里。他无法预料自己身后发生的一切，更不会知道他的儿子将会用大半生的时间寻找他的下落，儿子没找到，孙子乃至曾孙会继续找，直到让他落叶归根。
半世寻找，一生牵挂，漫漫寻亲路，潘嘉馥走了几十年。
父亲去世后，时年29岁的潘迪渊，接过父亲交给的寻亲任务，在漫长的艰难寻找中，日子飞逝而过，一晃又是十年。
功夫不负有心人。年12月26日，潘迪渊寻着“梭坨杨”的地名，终于找到张山头，来到爷爷战斗牺牲的地方：沙渠洋。这里的老百姓讲的都是方言，他们用土话所说的“梭坨杨”，其实就是沙渠洋。
正是在距离张山头只有三里路远的沙渠洋的一次战斗中，潘骥被敌人左脸打穿到右脸，送到医院治疗三天后牺牲，就地掩埋。
“爷爷！我来看您了！”站在红军墓群前，潘迪渊痛哭失声，就是“梭驼杨”三个字，让我们两代父子找了这么多年！
他难掩悲痛，周围的人也纷纷落泪。
几十年的寻亲终于等到答案，这个瘦小精干的江西汉子久久地跪拜在红军墓前，他哽咽着说:“爷爷和战友们已经化作了青山，这漫山遍野都是他的英魂。爷爷的墓已无处可寻，如今只能带回一抔土，让他和无名英雄们一同留在这里了。”
静谧的张山头在众多的祭奠者的抽泣声中依旧沉默，而它注定从此不再被无视和冷落。今天有一个潘迪渊，明天就会有更多的后人来这里寻找先烈。
如今，张山头红军墓群被列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医院也被列入全国红色旅游经典景区行列。截至目前，张山头已经发现标记座红军墓，这肯定不是全部，对红军先烈的追寻仍在继续……
张山头，寄托着苏区人民对革命先烈的深厚情感。清明祭扫，中元焚香，当地村民80多年来从未间断。
张山头，表达着后人对化作青山英魂的绵绵哀思。每年清明时节，武夷山各界群众都会在这里举行仪式，祭奠在革命斗争中英勇牺性的英烈们。
张山头，倾听着前来拜谒者对长眠于此的无名烈土的心声。他们的感念、感怀、追思、留言，不仅直击泪点，还直击心灵。
这里有无数革命先烈的信仰，他们化着了一座永恒的精神丰碑，给你教育启迪，给你灵魂净化，给你鼓舞激励，给你前行力量。
此刻，我带着感动和敬仰，伫立在张山头无名烈士墓前，铭记历史，缅怀先烈，追忆往昔，仿佛看到了当年红军队伍冲锋陷阵的身影，听到了战士们向敌嘶杀的怒吼，耳边徒然响起了随行作家何英大姐作词的歌曲《无字碑》，深情的旋律令我动容，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在繁星中，我寻寻觅觅，在闪耀的群星里，哪一颗是你?
在原野上，我觅觅寻寻，在茫茫的大地里，哪一株是你?
啊，无字碑哟无字碑，在岁月的长河里，那光芒的日月，有一缕就是你。
啊，无字碑哟无字碑，在輝煌的大地上，最鲜艳的那一朵，那一朵就是你。
啊，无字碑哟无字碑，在阳光下，那灿烂的阳光，有一束就是你。
啊，无字碑哟无字碑，在共和国的基石中，那奠基的一块就是你，就是你。
作家简介
张德崇，军旅作家。著有报告文学集《绿色人生》《枪手好潇洒》《军旅写真》《非常勇士》《精彩人生》《携手共筑强军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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