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是清人纪晓岚的一副名联,反映了古人的价值判断和人生追求。民间还流传一句类似的对联:“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总之,耕田种地,读书做官,是传统农业社会的两大选择,皆是人间的正道儿。
(一)
据县志记载,我的故乡湖北浠水,县博物馆储藏的古籍线装书(经,史,子,集)总共有多册,余种。经省版本专家鉴定,属县级以上的善本册。著名文化学者、武汉大学教授冯天瑜参观后为之震惊,对此还有专论鄂东文化教育传统的学术论文。
故乡山多地少,人口众多。常言道:穷山恶水出刁民。那是因为不”刁”无以活命。而鄂东浠水有山环水绕,头枕大别山,足濯扬子江,尽得山水之灵气。这里自古民风淳朴,尤其尊师重教,子女教育,尽可能早发蒙,进学堂,诵诗书。
记得乡间的读书人,还可能被子侄们一辈子尊称为“读书爷”,本名反倒不称了。“爷”,有别于北方语系中的“爷娘”和“爷爷”的说法,在故乡方言体系中,爷是对本家族内部父辈男女的敬称。请注意了,这是故乡”男女平等”的语言表达方式,我就嘴巴乖乖地称邻居的出嫁女儿、父亲的小学同学叫“金莲爷”。
而故乡的教师,大多称为“教书先生”或“先生”,往往被奉为“乡饮宾”,坐在盛大宴席的贵宾席上。一般人只有在特殊的礼仪场合,才可能尊称为“先生”。我儿时常见父亲帮人用小楷书写大红纸的请帖,封面就是“XX先生台甫”。我没见过私塾先生,却熟悉乡村的民办教师。
乡村谈不上什么师资力量,一所小学能有一两名正式编制的老师就不简单。用村民最土俗的话说,叫“掇铁饭碗”的人,或叫“拿国家薪子”的人。然而,更多是农民身份的民办教师,他们靠工分、靠村级提留的微薄待遇来维持。
如果想“民师转正”,需要参加县级教育部门统一考试,难度很大。据说,后来对学历层次低的民师采取审批制,放宽为连续工龄三十年以上吧。我上小学时的熊校长,大概是沾了后面政策的光,才有了退休金的待遇。
我的初中老师们,有民师转正的,有浠水师范学校的中师毕业生。我的高中老师们,有浠水师范的,主要还是黄冈师范专科学校的。还有一两名华中师范大学、武汉师范学院的,就算是名牌学校的“高材生”。
我们乡村孩子,没有太多择校的自由,小学初中就近上。高中的自由度大一些,但是要血拼成绩,中考分数从上到下录取:顶级的黄冈中学、重点的浠水一中、一般的巴河高中(后来更名为闻一多中学),末流的农业职业高中——兰溪高中。
父亲多少算是当地文化人,他“谣来”(听说)的东西挺多。据说,全县9所高中,当时有个顺口溜:“一团巴”(县一中、团陂高中、巴河高中),”二三洗”(县二中、县三中、洗马高中),“蔡竹兰”(蔡河高中、竹瓦高中、兰溪高中)。听说,还有汪岗高中,办办停停,名气不太大。
(二)
我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生人,“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我们才上小学,所以算是幸运的一代人。故乡的家长们,尽可能给子女们上小学的机会。极少数家庭,家大口阔,可能会牺牲老大,学龄时期在家带弟弟妹妹,或者是帮生产队放牛挣点工分。而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的村民,会被众人笑话,称之为“睁眼瞎”(文盲)。
我儿时很调皮,上小学一二年级,开学没两天,课本的前面好几页就沒了,是不是被使坏的同学偷偷撕去折了纸飞机或扎了“纸板”(两块纸交叉折的四方块)?记得那时,我们课余常常比谁的飞机飞得高和远,比谁打翻别人的纸板赢的“战利品”多。还有一些当时的游戏,和小伙伴比“跛(单腿跳)房子”和“踢毽子”的技艺等等。
那时小学五年制。大部分孩子读到三四年级,慢慢成绩跟不上了,家长也辅导不了,就辍学了。如果坚持上到五年级毕业班的,也就很幸运了。有的小孩子贪玩,老留级,一年级上三年,二年级也上三年,一晃就比周围同学大了,大人们称之为“懵绝(也说贼)了代”(笨死了)。
现在说是九年义务教育,可那时小升初是“淘汰赛”。我们当时一个20来人的毕业班,班主任申老师带队,步行到十里路外的初级中学考试,结果应届考上的不过1/3。
我考试很放松,上午语文,下午数学,没有压力。而坐在前排一个外校的白胖女孩,长得有几分像电视中演唱《熊猫咪咪》的女童星程琳,于是悄悄多瞄了几眼。后来,她竟是我的初一同学,她父亲是中学老师。等到初二时,她却留级了,我再看她时也不那么可愛了……
那些没有考上初中的同学,有的再补读五年级,有的花钱“买”个指标上初中,更多的从此离开了校园。农家的花季少年,从此就跟着泥瓦匠外出打工,或跟着父母下地干农活了。
我上中学阶段,不少同龄人开始打工挣钱了。过春节时,他们叼着过滤嘴香烟,穿着一二十元的人造革皮鞋,谈论着大城市的高楼大厦,比我似乎潇洒快活多了。
当然,也偶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我的两位小学同学先后出事了。一位15岁时在外打工,从在建楼房上高空坠落而丧命,听说他的骨灰就埋在小学的后山坳中。另一位30多岁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也不幸遭遇安全事故,虽然抢救保住了性命,从此却与轮椅为伴,几年后他郁郁寡欢,背着家人服了剧毒农药弃世……
(三)
耕读传家,耕是第一位的,先要保证一家人衣食无忧,好好生活着。有了生存的物质基础,才能谈发展,而上学读书是一条光明大道。因为我们那时不可能再从农村招工出来。而通过参军提干、考军校,至少要有高中文化基础,否则三年兵役期一过,大多数人还得复员回乡务农。
我们当年一旦上了大中专院校,就算是“国家干部”,户口农转非,大学免学费,学校伙食有补贴,毕业时包分配工作。真是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快意。所以,开出这些诱人的条件,让无数农家子弟“打破脑袋往上挤”,形成“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独特景观。
记得上初中一二年级,我们主要是走读方式。每天带上半斤白米和一小盒咸菜,还要集中给食堂交燃料——柴禾。从初三起至高中,主要是寄宿制过集体生活。
而农村学校那时普遍两个同学共睡一张床。辟一间大的教室作为学生宿舍,几十人的上下铺,卫生条件极差,容易染上皮肤病——疥疮,奇痒难忍,通过搽一种含浓烈硫磺味的药膏才能治好……
我初三的化学老师,据说是和领导关系搞僵了,在另一所学校被贬为食堂的“事务长”。多年后,转为我所在初中教书。我至今记得那用高锰酸钾制氧气的试验,他在课堂上煞费苦心地演示,直到酒精灯烧裂了试管,氧气连个踪影都没有。他讲课有点声嘶力竭近乎吼,讲话时面部有些变形,一撮稀疏的黄胡须分明是营养不良。
我初三的语文老师,当时风华正茂,师范生刚毕业,又赢得了打扮时尚的中学老校长女儿的爱情。我们是他的第一届学生,他有文人的浪漫,讲课能生发开来,每一堂课下来,从左至右,板书设计纲举目张,很受欢迎。
在他的单身宿舍,他鼓励我多练笔,特意给我展示过白纸装订整齐的16开的创作稿本,上面写着标题《沧海恨》的长篇文字,估计是写他曾经失恋的小说吧。
我最尊敬的初中英语王老师,他的发音标准,中英文的书写都流畅耐看,他教学太有一套办法,我们很多同学的英语中考成绩都接近满分呢。
他循循善诱,我从那时爱上英语。我有次在作业本中,大胆地夹了一张全用英语书写的小纸条,请他解答when和whattime的区别,居然赢得了他公开地表扬……
(四)
中考之后的那个暑假,熙熙攘攘的小集镇的供销合作社门口,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公布了过最低录取线的学生名单和分数。消息很快传来,我考上了,录取工作没开始,当时并不知道结果。但分数偏低,勉强进了巴河高中。
入学半年后,敲锣打鼓,全校师生涌向小镇上唯一的电影院内,大红绸布的新校牌隆重揭幕——闻一多中学,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方毅同志题字。校园内还特意布置了闻一多先生生平图片展。当晚还上了电视镜头——湖北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全校师生激动得边观看边欢呼。
就在我入学前的一两届,高中连续有两个文科生考上北京大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遐了半边天”,即是遐迩闻名。而理科生最好的是武汉大学、南开大学等。如今常常见面的央视10套《科技之光》编导杨勇兄,就是母校当年应届考上武大生物系的“理科状元”,至今我还得仰视他,陪着他笑,我杯子端得低低地敬他的酒……
我的智商不算高,如果套用方言说“蠢牛日马”,似乎自我贬损过分了。不过是普通人而已吧,如果上文科,可能还能捡一些便宜。偏偏那时我受到“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蛊惑,怀着硕大的肥皂泡般的“科学救国”梦想,一头扎进理科班。
历经炼狱般的高考,结局无比惨痛,“咕咚咕咚”呛了几口水,最终勉强上了一所二流大学的末流的机械专业。?
现在回想起来,没有参加过能摧残至死的高考的人,是否像没有生育过孩子的女人一样,人生不完整呢?那时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再苦再难也要挺住,宁可像黄继光烈士堵住枪眼而悲壮牺牲,也不能在人生的重大关头退却——“交白卷”!
那些年,城乡差别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身份政治决定了经济地位和人生出路。故乡的老话儿说:“不怕生坏了命,就怕落坏了根。”最目不忍睹的一幕幕重演:农村出落得最水灵的女子,大多远嫁他乡,委身为工人妻,甚至被城里小混混嘻皮笑脸地牵走了……
浠水是古楚地,楚人的血性容不得胸中不平事,宁折不弯,宁死不屈。高考,哪怕是千军万马争过的独木桥,哪怕是枪林弹雨的泸定桥,一往无前,百折不挠!
听说,当年有上高三补习班坚持“八年抗战”的胜利者,而补习二三年能上大学的同学太多了。最后七冲八突,应届一个班四五十人,凡坚持到底的,绝大多数转了户口,脱了布鞋换皮鞋,吃上了梦寐以求的“皇粮”,娶上了讲“泰西(子)话”(本指外语,转而指代普通话)的“堂客”……
(五)
北京城很大,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她是当今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国际化大都市,老外趋之若鹜。北京城又很小,小得如徘徊在故乡浠水的某个村落。
我路过元代的白塔寺,吟诵起清代著名诗人,古赋七大家之一的浠水名人——嘉庆二十四年状元陈沆,他曾来此祭拜,写下“生饮蕲阳水,死葬燕山阡”(《祭蕲水义园感赋》)的悲歌。
我多次步入清华园,在闻亭静静坐一坐,瞻仰那一尊如殷红鲜血凝成伟岸的浠水名人——年考入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并在此学习十载的民主斗士闻一多先生,他的诗集《红烛》《死水》一次次点亮我的眼睛。
我有幸拜访新华社宿舍区内笔耕不辍的浠水名人——六十年代毕业于清华大学的杨继绳伯伯,我捧读他用求真务实精神笔吼的厚厚两卷本皇皇巨著《墓碑》,竟无语凝噎。
我应邀赶往约瑟投资公司参加午餐小叙,八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的浠水名人——后来沉浮“中国航油事件”从“地狱归来”的陈九霖博士,如今正在创造一个又一个商业传奇,我敬佩得五体投地!
上周两度造访中国美术馆的展厅,只为了走近以绘画《红烛颂》成名的浠水名人——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85岁的老教授闻立鹏,他用一辈子的执著追求和大胆探索,以西方油画的五色斑斓和立体凸现的技法,完美演绎出顶天立地的共产党人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以及中国人民千百年来的生命精神和气象!
常言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身在京城,回望故乡,虽在千里之外,但仿佛仍置身其中。正如歌词唱的那样——“我从未曾走远”。今天,我依旧以祖辈勤劳踏实的耕作方式来写字做人,一门心思“补读平生未见书”,写尽心中对故乡无限的眷恋和感恩之情……
秀美浠水,越秀越美
文:凡力设计:慕仁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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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浠水文联承办:浠水县信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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