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快满一周岁的时候。
那应该是年春天的事,父亲蹲点公社的大队书记进城办事,顺道来看望奶奶,奶奶执意要他将我带去给父亲看看。我是被他用粪桶挑着去见父亲的。我在粪桶里坐了四个多小时后,见到了父亲。大队书记说:“傅主任,我今天在路边上捡到个伢崽唧!”父亲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说:“这是我们家的孩子,这身衣服我认得。”那时候,奶奶远远地跟在后面,泪流满面。对于这次安排奶奶非常得意,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她老人家不断地给我重复。
对父亲最初的记忆,是支离破碎的。由于极少回家,我们五姊妹在童年时与父亲并不亲近。二姐在五岁前见父亲回家,定会哭闹,说这个陌生人怎么住在我家不走。
我真正和父亲亲近起来是年或年的事,父亲当时在高桥蚂蝗冲五七干校劳动改造。那时候母亲不断听到谁上吊谁谁又跳了井的坏消息,就将我送去陪伴父亲。我和父亲一起生活了近三个月。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将一个白底嵌了蓝边的半导体收音机放在我的手里,说:“你不要乱跑,就跟着这个收音机学唱歌。”那时候的我一定是一个好乖巧的孩子,果真就跟着收音机里学唱起了样板戏。一到晚上,就表演给父亲和他的室友们看。我每次都能赢得一片掌声,偶尔还有一粒水果糖。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以一个孩子的纯真,一定给父亲及他的难友们带来过欢乐和希望。
对于那段生活,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件事。
有一天收音机突然不出声了,我便抱着收音机去找父亲。在什么地方找到的父亲以及父亲当时在忙什么都记不真切了,只深刻地记得,父亲迅速将所有电池取出,放在嘴里逐一用力咬过,再装好,收音机立马欢唱起来。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惊叹和对父亲的崇敬。
成年之后,我会偏爱一切白底嵌了蓝边的物件。后来,我也将咬电池这一招传授给了我的女儿。
二
我得了腮腺炎后离开父亲回城治疗,那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把竹床抬到月光底下纳凉,我开始思念起父亲来,就缠着奶奶,要她讲父亲小时候的事。奶奶每回开口,一定会叹息一声,说:“要不是你爹爹机灵,哪里还会有你们喽!”
父亲是过继给奶奶做儿子的,在这之前,父亲叫奶奶应该叫婶婶。
父亲的出生地是在离城35华里的大屋垅,父亲的母亲生了12个孩子,后来成年的有7姊妹,父亲排行第三。那是年的事,当时的醴陵因出了一百几十位国民党将军,成了全国的模范县。但对那时生活在模范县的父亲的母亲,只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将她的老三送人,让其谋一条活路。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境下孤身一人来城里找奶奶的。
父亲天黑时分才找到他的婶婶,只说了一句话:“我姆妈要我到你们家来做崽。”那时候父亲生一身疥疮,骨瘦如柴。奶奶说:“怎么是你来了,?说好了是你哥哥来的。”那天晚上,父亲就睡在厨房的柴草堆里。第二天善良的爷爷买来硫磺给父亲洗澡,爷爷说:“不管怎么样也要等疥疮治好后再送小孩回去。”
那时候在瓷厂做窑工的爷爷有了一些积蓄,又谋得一块宅基地,准备建房子,正好缺个跑腿的,就暂时将父亲留了下来。等到建房时,父亲就忙碌起来,端茶送水,看守材料。一日,父亲给建房的泥瓦匠送茶水,路上遇到奶奶的结拜姊妹三奶奶。三奶奶问父亲:“你是到他们家做崽的吧?”父亲答:“是啊!他们嫌我小要退我回去。”三奶奶说:“你给我喝杯茶,我去跟他们说留下你来。”父亲就将茶盘放下,端了一杯茶给三奶奶喝。待三奶奶喝完,就从另外八、九杯茶中匀一些在三奶奶喝过的空杯里。当天,三奶奶就去找我奶奶,和她细说了匀茶的事,劝奶奶将父亲留下。她说:“你不会吃亏的,这细伢子灵!”
父亲终于留了下来。奶奶给他改了名字,由原来的德南改名为喜生,取喜获新生之意。待到秋天,新屋落成,父亲拜爷爷为师,进刘祥记瓷厂当了学徒。
那年父亲刚满13岁。
大我四岁的二哥告诉我,如果当时爹爹被退了回去,我们都做不成爹爹的儿子!我们也就做不成兄弟了!——怎么会是这样呢?这将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那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的整个童年。
三
从改名字的那一天起,父亲就有了一个小他四岁的妹妹,她就是我敬爱的母亲。在父母亲进入暮年之后,生活康乐而宁静,我们姊妹常会拿这件事开玩笑。我们认定,母亲一定常常欺负父亲。不管我们如何追问,父亲总是笑不作答,母亲也笑。母亲本姓唐,双亲早故,两岁就被送来给奶奶做女儿。在父亲到来时,她已经在这个家庭生活了整整七年。母亲一开始肯定是排斥父亲的,因为她隐约知道,父亲是她的哥哥,也将是她未来的丈夫。
对于那个时期的生活,父母都绝少提及,但他们肯定没有“青梅竹马”嬉戏过。父亲已经是家里的一个劳力,每天14个小时的瓷厂计件工作,已经将他的体能消耗到极限。父亲后来总结三年学徒生涯说,除了干活就是睡觉。烧结瓷器的匣钵表面非常粗糙,装窑时并没有手套来防护,对手指伤害极大,睡觉时必须将十根手指挤放在腋下,用当时瓷业工人的行话叫“养手”。手没养好,第二天是上不了工的。可以想象,13岁的父亲已经用这种奇特的睡姿,来迎接第二天的劳作。
那时候,醴陵瓷业因釉下五彩的工艺创新和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奖的获得,一片繁荣。刘祥记瓷厂(上市公司国光瓷业的前身)老板刘伯祥先生为人厚道,极讲诚信,即使在战乱时期,工厂也有干不完的活。我后来问父亲,当学徒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父亲说:“就盼着罢工,只有罢工才可以歇口气哦!几个学徒凑在一起,时常会相互打听,‘今年怎么还不罢工呢?’”
父母之间唯一有点青梅竹马色彩的故事,是由奶奶讲述的。那年秋天,搬进新屋后,家里就养了一头猪。寻草切菜,煮潲喂食,一家人忙到年底,猪长大了却要卖了还债。猪出栏的时候,母亲紧紧拽着猪尾巴,父亲抱紧猪后腿,竟与屠夫角力。猪最后还是被绑在独轮车上推走,望着远去的独轮车,父亲和母亲相拥恸哭。
我把这段“革命家史”讲给女儿听的时候,女儿七岁,读小学二年级。她把这段故事完整的记叙在《我们要爱护动物》的文章里,文章的结尾是——我们一定要爱护动物,特别是猪,因为它们很好吃。
四
父亲是解放那年结的婚,20岁,母亲16岁。父亲学徒期未满,技术就已经超过爷爷,在刘祥记瓷厂以聪明和勤奋著称。那年七月,父亲筹划组织了醴陵瓷业界工人迎接解放的活动。据说活动非常出色,还得到了军管会领导的称赞。他的影响力已经不局限于刘祥记了。在后来的海选中,父亲被选为瓷厂的工会主席。父亲有了一次当干部的机会。
母亲在三岁时,认了一个干妈。干奶奶的弟弟年参加秋收起义后,便音信全无。年秋天他突然回来了。他就是郭鹏将军,当时任新疆军区副司令员。
郭鹏将军和爷爷同庚,都是年生人,当年也就是45、6岁,在天然旅馆见过父母亲之后,就执意要将他们带到新疆去。为此,他两次上门与爷爷奶奶商量。第一次郭将军将身上的七处枪伤一一展示给爷爷看,说还有两处的弹头留在身体内呢。爷爷也是参加过秋收起义的,对他自然十分崇敬。第二次就说出了他的想法:“年轻人要参加革命队伍才有出息咯!”爷爷说:“我没有意见。”奶奶是何等精明的人,她怎么可能将自己防老送终的一双儿女拱手相送哦。她说:“郭司令,我女儿已经怀孕。等她生了后再去找您吧。留下个小孩子,我也好有个指望。”郭鹏将军二话没说,当即将腕上的手表摘下,交给奶奶,说:“一言为定!”
这之后,来我家参观手表的人络绎不绝。据说,手表是郭鹏将军一次大捷后的纪念品。奶奶多少有些顾忌,就将手表换了一面座钟和一些钱。年大哥出生的时候,穿上了郭鹏将军邮寄过来的婴儿衣服。我想:大哥一生的好运气,一定与此有关。
年我在新疆商业储运公司做一个项目,基建科长姓张,是个转业干部,以前给郭鹏将军开过车,听说了我的这段家史后,便对我格外关照。
五
年中央有个政策,要在工人中选拔一批优秀人才,充实到干部队伍中去,父亲才被调干。对于调干,奶奶一开始是反对的,因为父亲收入要减少近一半。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父亲被分配到陶瓷批发站任人事科长,之后在商业局当过副经理、供销社当过主任。对父亲这个时期的情况,我们姊妹知之甚少。只听奶奶数次提及的一件往事,证明当干部的不好。奶奶要父亲买一双胶皮套鞋给大哥,结果买回的是一双木底钉鞋。奶奶冲父亲发火:“钉鞋到处都有,我不知道自己去买?”木底钉鞋我没有见过,据说异常坚硬,穿在脚上走起路来哚咔哚咔响。应该会很神气吧?而胶皮套鞋是要票才可以买得到的。现在想来,不仅是父亲不会去做以权谋私的事,那个时期他绝大多数同事都不会那样做。他们那一代人的奉公与自律精神,实在让人敬佩。
父亲的自律还体现在对待家人上。二哥是年11月出生的,当时,大饥荒已经开始。父亲每天从自己九两米中,省下一两米给襁褓中的二哥磨制米粉。奶奶说没见过比二哥更能吃的婴儿。到了年春天,父亲的双腿就开始水肿。爷爷后来提及此事,说那时候父亲的耳朵薄得象张纸。另外的一件事与我有关,母亲怀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五个孩子了。当时,动过引产的念头。父亲不同意,对母亲说:“再吃回苦,生了这孩子我就去做结扎。”年父亲去北京学习。对于那次学习,父亲后来数次向我提起,他所敬重的陈云同志,也来给他们授过课。也就是在那次学习期间的某个星期天,父亲跑去做了结扎手术。当时男性结扎手术处于尝试阶段,除手术费全免之外,父亲还得了十多元的营养费补助。父亲那年36岁。
进入80年代,父亲权力越来越大,社会上“走后门”风气也开始盛行起来。一天下午上完自习课,,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悄声对我说:“我要嫁女儿了,你帮我找你爹爹批张条子买部凤凰单车吧。”我一口应承了下来。那时候,父亲并不容易见到,班主任老师每天追着我问:“实在不行,永久也可以!”大约三天后,终于见到了父亲,我就抓支笔撕了张纸送到父亲面前,说明了老师的意思。父亲听完,盯着我看了足足半分钟,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无法无天!小小年纪,就搞起了这一套!”父亲在家里是不轻易动怒的,对这件事的记忆,也就特别深刻。
还有一件事是“退礼”。从我上初中开始,家里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人家给父亲送的礼,都由我来退送。久而久之,我对扔了就走的送礼人是深恶痛绝的。医院的一位张姓医生,为了将孑然一身呆在海南的妹妹调回醴陵,送来了两只椰子和一把电风扇。椰子在当时是极稀罕之物,而电风扇就是非常贵重的商品了。早晨上学前,爷爷把礼物和我的书包放在了一起,并对我反复叮嘱了一番。待我赶到学校,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医院并不顺路。可气的是,我一连去了三天,那医生居然都不在。第四次去,张医生正在看病,我将椰子重重摔在桌上,见医生一脸的惶恐,觉得还不解恨,就说:“你从头到脚比张春桥还坏!”
去年我们同学聚会。说起旧事,同学们大多数还记得我当年肩上挂两个椰子的狼狈相。定居深圳的一个同学说:“我还陪你去了两次呢!当时怎么就不知道‘就地正法’了它呢?害得我那段时间每夜做梦吃椰子。”
六
年过完春节,我就开始筹备“下海”的事。起因是年底赶在城市维护费安排之前,我做了一个《关于将解放路建成最美一条街的可行性报告》的方案,却被否决了。那时候年轻,竟有很强烈的挫折感,一天都不想呆在机关了。待公司注册完毕,确定了办公地点之后,机关开了个欢送会。领导们体谅我忙,将欢送会安排在晚上。会上尽是挽留不舍与溢美之词,出了机关大门,冷风一吹,忽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我想,得找父亲好好谈谈。
之前,我并不知道父亲对我下海的态度。父亲当时正在看电视,见我进来,便将电视关了。
“为什么要下海呢?”
我说:“听从内心的呐喊与呼唤!”
父亲便一脸的茫然,说:“呐喊?谁压迫你了?顶多是有一点点压抑吧。”
我听出父亲言语中的担忧,就将公司筹备情况、项目内容、资金筹措和预期赢利状况详细说了一遍。我说:“我选择下海不是为了逃避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下海呢?”父亲又问。
我迟疑了片刻,说:“赚钱。”
父亲就一脸的释然:“对了嘛,千万莫玩虚的。从明天开始,你一天不赚钱你就有一天的亏损。”
记忆中这次与父亲的谈话,是时间最长的一次。最后,父亲说:“送你三句话,一是把公司做好的前提一定要首先把人做好,人做好了公司不会坏到什么地方去,而公司经营好了更有能力把人做好,做事和做人是辨证统一的;二是你一个人赚到钱不算本事,一定要让跟着你创业的人都共同致富;三是一定要通过不间断的学习来保持优势。”
从父亲那里回来,内心变得塌实而坚定。当天晚上,我把与父亲的谈话内容做了详细的记录。父亲的那些话,即使在今天看来,仍然非常有分量——那是父亲对生活的独特见解。父亲没有给我任何物质上的支持,却赐予了我受用终生的精神财富。在以后的从商过程中,我总会将父亲的智慧拿来与朋友们分享。
父亲是理性而务实的,对事和对人充满了敏锐的洞察力。
年的中国,“官倒”横行。父亲的一个同事有感而发,说了邓小平同志的一些怪话。父亲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当今世界的领导人,哪一位有邓小平这样的经历、能力和魄力?邓小平带部队打硬仗时,美国总统还在演电影呢!”最终父亲的同事被说服了,他说:“但愿是暂时现象,我不相信乱成这样,邓小平就不知道。”
愈到后来我愈能感受到父亲身上的这种理性与智慧。
年市里举行十大杰出青年评选活动,我稀里糊涂进了候选人名单。那时我刚刚出差回来,名字已经在报纸上公布。我感觉自己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了退路,就很在意地张罗起来。等最后尘埃落定,就去看望父母,也有报喜的意思。父亲说:“报纸上的事迹介绍,文笔上一看象是你自己写的哦?”我说:“是。”父亲说:“你觉得客观么?”我说都是自己扎扎实实做过的事,应该是客观的。父亲说:“买了几百张选票,还要小朋友参与,这总不太妥当吧?”我便心虚起来。
这之前,为确保中选,我托一个朋友弄了份印有选票的报纸。当时觉得,这种事情是不好请外人帮忙的,打虎还靠亲女儿呢!就连夜和女儿填写,等将所有选票填完,都快11点了。女儿一副意犹未尽样子,说:“老爸,你怎么就不干脆买份报纸呢!”
父亲见我有几分尴尬,语气缓和下来:“你怎么想的呢?”
我说爹爹你知道儿子的脾气,上了手的事,就一定要搞成!
这当然是你的优点。父亲说,但做人要讲原则,做商人可以不讲小原则,但一定要讲大原则,要有底线。
我在心里反刍父亲的话,觉得弄选票算是小原则吧,但要女儿一起参与确实是犯了大原则。而真正让我震惊的是父亲接下来的话:
“问题的关键是——你纵看中国历史横看现实社会,名利双收者又有几人?!当然,爹爹还是要祝贺你,但我认为你现在并不具备同时收获名利的功力!”
父亲的话令我彻夜不眠。功是贡献,力是修养,自己皆相距甚远,实在惭愧啊!第二天我找到女儿,承认为了选票的事,爸爸在爸爸的爸爸那里受了批评,并细说了其中的道理,告诉她大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
女儿说:“小孩只会在复杂的事上犯错误,大人会同时在简单和复杂的事上犯错误。爸爸你放心,我会做个诚实的孩子。”
七
父亲的身体极强健,在我们的印象中从没有生过病。年前,他一直是医药费最少的人大机关干部。每年体检,总会让他的那些老同事们羡慕。即使是年过70,我们兄弟还没有谁敢跟他比试臂力。退休以后,他也一直就没有闲下来,光市志就修了八年。那时候,一辈子很爱整洁的父亲特别注意起自己的仪表,大姐总会在换季前早早地替他准备新衣服。父亲说,人老了不要光抱怨别人嫌弃,自己收拾得体面一些,给别人一个好印象,给自己一个好心情。年秋天,父亲膝关节开始疼痛起来。学医的大姐陪父亲去长沙看过四次病,每次挂的都是教授门诊。诊断的结果是:退行性膝关节骨质增生。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老年疾病,并没有特别好的治疗方法。此后,针灸和药物治疗就没有停过,但父亲的病一直是时好时坏。到了年春天,父亲已经不能够去打他喜爱的门球了。夏天,腿痛得常常让他彻夜不眠。但父亲还是坚持每天骑自行车去市志办上班。由于父亲的刚强,也由于我们的疏忽,他的病并没有引起大家的特别重视。直到有一天父亲问大姐说:“爹爹是不是个坚强的人?”大姐说:“是啊!”父亲叹了口气:“爹爹痛得都忍受不住了!”赶紧在第二天就陪父亲去长沙看病。晚上回来的时候,大姐一脸的轻松,说:“还是老毛病哦,隔一个星期打一次封闭就不痛了。”
几天后,我去北京读书,安排好公司的事,就去向父亲辞行。父亲一边浇花,一边跟我说了好多话。记得最真切的是,父亲说你放心去,脚痛痛不死人的。又说你埋头干了十年,积攒了一把珍珠,是要找根结实的线把它们都穿起来了!
12月5日晚上7点20,我在寝室里接到大姐的电话,刚刚接通,就听到电话那头大姐在号啕大哭。我当时心里一紧,忙问家里出了什么事。从大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才知道父亲已经是肺癌晚期。肺癌才是折磨父亲长达两年之久的漆关节疼痛的真正病因!我感到谁在我的心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之后,头脑便一片空白。接下来的两天两夜我没有入睡——在网上查资料、给所有学医的朋友打电话、联系专家。第三天,大姐带了父亲的病历赶到北京。在朋友的安排下,医院的一位教授。教授一直担任国家领导人的医疗专家组组长,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按照教授提出的治疗方案,第四天我赶到济南,将医院,进行光子刀治疗。当我在济南机场见到坐在轮椅上,朝我挥手的父亲时,眼泪夺眶而出。我闪在别人身后迅速擦干眼泪,冲到父亲跟前。父亲微笑着拉着我的手说:“这次下了决心,不治好我就不回去!”声音还是那样响亮,父亲的气色与两个月前比,并没有显得憔悴。
父亲入院9天后,托教授购买的美国国家癌症研究中心的肿瘤新药才到。这9天的漫长等候几乎让我发疯,我相信我在和死神赛跑。在拿到药的当医院。父亲情绪不错,告诉我,为了防止肌肉萎缩,他每天躺在床上做两个小时的运动,并坚持每餐都吃两碗饭。新药在美国还处于临床试验阶段,机理是注射后药物能够找到癌细胞,切断癌细胞的供给,将癌细胞饿死。药物分成A、B、C和D四个组分,分四天注射完。我想一直陪伴着父亲,父亲却每天都催促我返校。他说:“看来这药还真管用,我好多了!”第五天我带着满心的牵挂和希望返回北京。我每天晚上七点都会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总是说,比昨天好一些呢。待结束北京的学习,医院,父亲却整个人已经变了形,消瘦、憔悴。而且我发现,一向开朗乐观的他变得沉默寡言。三个月的光子刀治疗和美国的新药都没能阻挡住癌细胞的扩散。父亲一天比一天衰弱。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心灰意冷,说:“明天我们出院,回家过年去。”
八
回到醴陵,父亲在二哥家里重新安顿下来。父亲的朋友们和我的叔伯们都来探望,父亲情绪好了些。到吃年夜饭的时候,父亲硬撑着坐在餐桌上,颤颤巍巍坚持了五分钟,额头上就开始渗出细小的汗珠。母亲赶紧招呼我们兄弟扶父亲回房。正月初二的傍晚,父亲提出要我开车带他到城里兜一圈。费了好大的劲,我才把父亲挪到车上。车在解放路上缓缓而行,车外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随风飞舞的鞭炮纸屑,车里父亲一言不发,是难熬的寂静。过了正月初六,医院,说二哥家里客人多,住个病人不方便,而且,老让客人们破费不好。初医院。在离开二哥家时,父亲有了几分不舍。当初二哥建房的时候,正忙于将商业上的投资转到实业上来,将钱交到父亲手里就百事不操心。房子是父亲一手操办建起来的,父亲在这里生活了六年,院子里的每一株树每一盆花都由他亲手打理。他似乎知道,这一去便将成永诀。
从那一天起,父亲开始找家里的每一个人谈话,并给我们赠言。6月8日我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件特别的礼物——是父亲写给我的一首诗。字迹歪斜,可见当时父亲握笔已经十分艰难。通篇不足50字,而父亲竟写了两天。进入7月,父亲已不能够握笔,他大约担心到时候不能开口说话,就把伯父找来,口述了遗嘱:
一、我病严重难治。能治好自然希望,,治不好早点离世,还有四大好处:1是自己可以早日摆脱痛苦,少受折磨;2是家人可以少受劳累;3有利国家,可减少医疗费用;4是有利社会,可减少朋友操心、破费。
二、医院,不要死在家中。去世在家,污染家庭环境,不利家庭生活。老伴金莲会增加伤感和害怕,亲戚朋友探望者多,家人难以应付。
三、对家人都写了几句赠言,唯独对焕云嫂多次提笔写几句,笔不听使唤,握不稳。焕云嫂生日快到,我不能前去祝寿,请老伴金莲安排祝贺。
四、学兄、满弟、佑弟和桃妹、霞妹。你们也年纪大了,不要常来看我,自己保重要紧。
五、我去世后,丧事从简,遗体火化。由建平设计,在大屋垅长坡父母坟脚下造一塔为墓,塔顶不得超过父母坟。将骨灰盒、一架五修族谱放在里面。我要落叶归根。生前未能尽孝,死后常伴父母。
7月31日晚上,我去陪伴父亲。父亲尚能说话,医院什么时候开业。我说定在8月28日,说到医院去住要方便些。父亲说:“好啊。”又问取了个什么名字。我说叫兆和。“兆”是中文中最大的数字,是一种状态,而“和”是一种境界。我抓支笔写给父亲看。父亲陷入沉思,良久后说:“好名字!”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三个字。
8月1日父亲吃了点东西,到晚上9时,父亲出现心肺衰竭,到9点30分抢救结束。我一直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病房里乱成一团,十几个家人都声嘶力竭地在呼喊、悲嚎。9点40分心电监护仪显示父亲最后一次心跳之后,我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父亲眼角滑落,耳边是大姐撕心裂肺的干嚎——我的爹爹你好可怜啦!爹爹你哭了啊!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们啊!
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父亲唯一的一次落泪。我们被朋友们迅速从父亲身边拖开。老人们说,后人的眼泪掉在亲人的遗体上,会使亲人在另外一个世界痛苦而不得超生。
我知道,即使我的眼泪没有落到父亲身上,父亲仍然会等我。我相信,父亲住在一个很高很高、风光无限美好的山峰上,他一直在山颠俯瞰着我。而我,一定会穷一生之力爬上去、找到他。纵然这生死之间有万千轮回,我仍然要做他的儿子,做他的好儿子!
本文作者:傅建平,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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