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医籍瑞竹堂经验方考辨

《瑞竹堂经验方》为医方类书,成书于元泰定年间,编者为萨德弥实。据《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所载“原书本十五卷”“明中叶以前原帙尚存,其后遂尠传本”“亡阙已十之五六,而所存者尚多”。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搜采编辑”,将尚存药方“分立二十四门,厘为五卷“收录至《四库全书》。关于此书是否为元代回回医学著作,学界始终存在争议。而编者萨德弥实,也被称为沙图穆苏、萨理弥实及萨谦斋。同时,亦有学者认为该书体现出“旴江医学”之特点。本文就《瑞竹堂经验方》是否为元代回回医学著作,编者的确切姓名以及该书与旴江医学之关系等问题加以考证,辨其正误。

一、《瑞竹堂经验方》编者姓名考

《瑞竹堂经验方》的编者,《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记为“元沙图穆苏”,其下有注释曰:“原作萨理弥实,今改正。”《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的记载与此基本相同,惟“萨理弥实”书中作“萨里弥实”。《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对编者的了解基于王都中、吴澄分别为该书做的《瑞竹堂经验方序》,其言:“沙图穆苏,〈元史〉无传,其事迹不可考。以吴澂、王都中二序核之,则其字为‘谦斋’,尝以御史出为建昌太守,是书即其在郡时所撰集也。”《全元文》收录的吴澄《瑞竹堂经验方序》中,编者姓名为“萨德弥实”。《重订瑞竹堂经验方》认为编者为“萨谦斋”。回族医学专家安迪光则主张编者全名是“沙图穆苏·萨谦斋”。

那么,“萨德弥实”与“沙图穆苏”“萨理弥实”以及“萨谦斋”,究竟哪个才是《瑞竹堂经验方》编者的确切姓名呢?

首先,吴澄能为《瑞竹堂经验方》作序,可见其与编者私交颇深,因此不可能错记姓名。许有壬在《瑞竹诗序》中提及萨德弥实曾“监县石首”“拜南台监察御史”,其后又“召入内台,出佥两道,遂在南台”。而记录萨德弥实仕途经历的《石首儒学记》《袁州路万载县重修宣圣庙学记》都明确地提到“达鲁花赤萨德弥实”及“佥宪萨德弥实”。

因此,可以确定“萨德弥实”就是《瑞竹堂经验方》编撰者的姓名,而非“沙图穆苏”或“萨里弥实”。之所以“萨德弥实”会改为“沙图穆苏”,实与清人编纂《四库全书》修改元代蒙古、色目人姓名有关。韩儒林先生就曾指出:“清朝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下令将辽、金、元三史及同时代文集中的少数民族的人地名等统统改掉,《辽史》据索伦语改,《金史》据满语改,《元史》据蒙古语改。”

作为元代色目官员的萨德弥实,其名字源自突厥语。故四库馆臣在辑录《瑞竹堂经验方》时,亦将其姓名改为蒙古语化的“沙图穆苏”。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吴澄《瑞竹堂经验方序》中“侯名萨德弥实”一句,在《四库全书》版《瑞竹堂经验方》中即改为“侯者沙图穆苏”。

王都中《瑞竹堂经验方序》中“谦斋先生沙公”亦是如此。许有壬在《瑞竹诗序》中称萨德弥实为“谦斋”。但无论萨德弥实字“谦斋”还是号“谦斋先生”,都可以确定这不是他另一个名字。既然四库馆臣辑录《瑞竹堂经验方》时已将“萨德弥实”改为“沙图穆苏”,为了体例统一不为龃龉,故亦将序中的“谦斋先生萨公”改为“谦斋先生沙公”。

“萨里弥实”与“萨理弥实”虽有一字之异,但并无本质差别,二者皆为“萨德弥实”之误写。因为,无论是吴澄、王都中、许有壬所作的《瑞竹堂经验方序》《瑞竹诗序》还是黄公望与虞集所作的记,都未提到“萨里弥实”或“萨理弥实”。《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所言之“今改正”,实即由“萨理弥实”改为“萨德弥实”。但随后“萨德弥实”又重译为“沙图穆苏”,这才给人一种印象即由“萨理弥实”改为“沙图穆苏”。

二、《瑞竹堂经验方》非回回医书考

学者安迪光将《瑞竹堂经验方》视为回回医学“三大医著”之一。受此说影响,《清真大典》《回族文献丛刊》也将该书视为回族文献收录其中。本节就书中所载药方及其来源展开讨论,据此判定该书并非元代回回医学著作。(一)认定此书为回回医书之说

安迪光之所以认为《瑞竹堂经验方》为回回医学著作,其依据如下:

其一,书中所载《澡洗药》的“淋洗法”说明为“类似这种悬吊水桶淋浴方式,是回回自古以来独特的卫生传统习惯”,而这种淋洗法“可能是由回民传统淋浴习惯发展起来,并推广流传于民间的”;其二,书中收录《治急气疼方》《治恶疮方》等方标明“海上方”,与《回回药方》《海药本草》有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其三,部分药方严忌马、驴、猪肉。

(二)《瑞竹堂经验方》为回回医书说商榷

通过上述证据认定《瑞竹堂经验方》为回回医学著作值得商榷:

其一,《澡洗药》要求的淋洗法与回族“吊桶淋浴”即礼拜前洗“大净”并无关联。为便于说明,现将药方迻录于下。治一切风疾,燥痒,淋洗。干荷叶二斤。藁本、零陵香、茅香、藿香、威灵仙(去土),以上各一斤。甘松、香白芷各半斤。右为咀,每用二两,生绢袋盛,用水二桶,熬数十沸,放稍热,于无风房内淋浴,避风,勿令风吹,光腻皮肤,去搔痒。(《澡洗药》)

治疥疮热毒,清油调搽。硫黄、雄黄、汉椒、玄精石、枯白礬各等分。轻粉少许。右欲治疥,时早起空心,饱食干物,勿食饮汤,煎《大防风通圣散》一贴,入白砂蜜二两,送《神芎丸》五、七十丸,入浴室内,令汗出便休,下汤浴,将疥抓破,用前药搽之,入浴汤内洗,就浴堂内如此搽洗三次,方才出浴,再不须搽药。(《一浴散》)

之所以将洗浴疗法同回族习俗相联系,乃是基于回族穆斯林履行拜功前必行的“小净”与“大净”。然而,二者并无关联。《澡洗药》所记载之“生绢袋盛,用水二桶,熬数十沸,放稍热,于无风房内淋浴”指药物处理之后,用绢袋装填后放入水中煮沸,稍经冷却后,患者在避风的房中用此药水淋浴。

《一浴散》也只是说明要“入浴汤内洗”,亦未要求淋浴。据此推断,《澡洗药》所要求的“淋浴”,应该与《一浴散》所载的“汤内浴”有所区别,即不将身体或患处浸泡于药水中。安迪光所谓的“吊桶”,应当是对“用水两桶”的曲解。原文指用水量需要两桶,绝非“吊桶淋浴”。此外,药方所记洗浴顺序与“大净”“小净”的要求亦不相同。

刘智《天方典礼》记载的“小净”顺序为:“用瓶贮水,先洗手,次两便;再洗手,次口,次鼻,次面,次臂,次抹头及耳、及项,次洗足,全。”“大净”顺序为:“先沐,不洗足,入盆,持瓶浇洗。先两臂膊,然后沐首。先顶,次面,次脑,次项,次肩,次胸腹,至脐,复至两腋两胁,次背脊,至腰,然后脐下,腰下,腿胫至踝,顺次洗之。拭干,洗足,全。”除清洗顺序有规定外,洗浴用水亦要“以洁净新汲者为贵”。洗浴的时候,还要“尘事勿集于心中”。

试想,若将淋浴疗法与礼拜前的“小净”“大净”等同,则熬制的药汤肯定不符合书中要求的洁净、新汲之水,并且《澡洗药》《一浴散》也并未对患者洗浴的部位及顺序有明确规定,更没有洗浴时禁止牵挂尘事之要求,故此说难以成立。

其二,《瑞竹堂经验方》收录部分药方确实忌猪、驴肉,《秘传羊肝丸》忌食猪肉、蒜、生莴苣、冷水等物;《如神救苦散》忌猪、马、驴、鱼、兔等肉。但上述药方,除忌食猪、驴等物外,一些穆斯林能食的肉类如鱼及蔬菜同样忌食。甚至,部分药方以猪肉入药。如《柴胡梅连散》要求药物与猪胆、猪脊髓一同煎煮;《龙虎丹》则以“猪心”入药,还要求“取新杀獖猪,带血热心”。作为穆斯林禁止之物的酒,在《瑞竹堂经验方》中也频繁出现。《白花蛇造酒方》《仙酒方》就以“酒”命名。有些药方虽未以“酒”命名,但服用时仍用到酒,如《木贼散》《四圣散》皆要求“空心,热酒调下”。

其三,就药方收录来源而言,也很难将此书视为回回医籍。通过检阅,书中药方来源大致有以下几种:

(1)编者观察验证后收入书中。如《活络丹》是在“张君宝服验”确认有效后收入书中。《返魂丹》则是编者亲自配制使用过,并赞叹此方“予自合救人,累获效验,真妙方也”;

(2)他人传授而收入书中。如《麝香虎骨散》为“杭州杨清之教授传”;“海上方”《飞黄丹》传自“彭文恕外郎”。值得注意的是,《瑞竹堂经验方》也有蒙古、女真官员所传授的医方,如《控涎丹》传自“建德察罕万户;《敌痰丸》传自“完颜府判”;

(3)参考宋代医学著作。如《治牙齿动摇》方出在“总录方”,“总录”即宋代医书《圣济总录》。《养气丹》“在和剂局方”,“和剂局方”即宋人编修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

(4)源自释、道二家。如《地仙丹》曾被陶隐君“编入道藏太清经”,则该方源自道教典籍。《重明膏》记载“辇真人提点眼内生白翳十二三年治不效,得此方点退翳,即日安痊复故,只内障不治。”“真人提点”为道家称谓,可知此方亦出自道家。此外,《膏药方》出自“汴梁宝符梵院”,可见此方源自佛门。

当然,《瑞竹堂经验方》并非完全没有吸取回回医学成果。《甘石膏》就为“乌马儿监司”所传的“经验方”,“乌马儿”为当时回回人常用姓名,可知此方出自元代回回人。但总体而言,从药方来源来看,可以断定《瑞竹堂经验方》并非元代回回医学著作,尽管个别药方出自元代回回人之手。

三、萨德弥实、《瑞竹堂经验方》

与旴江医学关系考

关于萨德弥实,谢强视其为“以儒通医大家”,徐春娟则称其为“唯一的蒙古族旴江医家”。而《瑞竹堂经验方》一书,谢强认为是萨德弥实“查考名家方书,搜集建昌一带民间验方”编写而成,是书“博采旴江民间经验良方”。徐春娟则认为该书是由萨德弥实主编部分旴江医家参与完成,是“地域性很强的旴江著作”,“其方治尽显旴江乡土本色”。

既然我们要讨论《瑞竹堂经验方》一书及其编者与旴江医学之关系,那么首先要明确什么是“旴江医学”。刘晓庄认为旴江医学是指唐宋以后至清朝末年,在江西旧建昌、临川一带的旴江流域所形成的医学群体。换言之,划分旴江医学群体、旴江医学著作的重要标准就是地域性。建昌,至元十四年由建昌军改建昌路,隶属江西等处行中书省。临川则属抚州路,亦属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因此,“旴江医学”在元代的大致范围在抚州路、建昌路一带。

然而,从萨德弥实经历、《瑞竹堂经验方》药方来源来看,将其视为旴江医学人物、旴江医学著作都难以成立,理由如下:

其一,谢强、徐春娟皆言萨德弥实在建昌所任官职为“太守”,此说不确。按元制,诸路置总管府,设总管一员,因此,萨德弥实在建昌所任官职为建昌路总管。之所以称其为“太守”,乃是文人之雅称。萨德弥实任建昌路总管之前,曾任江淛行中书省郎中,其任职不仅不在“旴江”地域,甚至不在江西,而且萨德弥实并非长期任职于建昌。

据柳贯撰《李武愍公新庙碑铭》所载,萨德弥实就任总管期间曾重建李武愍公庙,但新庙建成之时他已“美代还朝矣”。结合吴澄撰《建昌路庙学记》之记载,大致可以判断萨德弥实卸任建昌路总管时间不晚于泰定四年。鉴于萨德弥实任职石首县、江南行御史台、江淛行中书省之经历,将其视为旴江医学群体的一员极为牵强。

其二,吴澄撰《瑞竹堂经验方序》讲得非常清楚,萨德弥实“历仕风宪民社”,在“蒞官余暇”“犹注意于医药方书之事”。对“王公贵人”或“隐逸高人”所授之“和剂、三因、易简等书”未载之“异方”,“遇有得,必谨藏之;遇有疾,必谨试之”。这说明萨德弥实在各地为官之时就已经着手搜集、验证各类药方。正因为“屡试屡验”,所集药方日渐丰富、完善,方才在“守旴之日”即担任建昌路总管时,与“一二医流相与订正”,最后定稿刊印成书,“题曰〈瑞竹堂经验方〉”。因此,可以确定建昌是萨德弥实定稿、刊印而非编写此书之地。

其三,判定《瑞竹堂经验方》为旴江医学著作的理由之一,即萨德弥实是在广泛搜集旴江一带药方基础上完成此书,因此具有很鲜明的旴江特色。但检阅书中药方来源,可以发现许多药方并非源自旴江甚至江西地区。例如,《麝香虎骨散》传自于“杭州杨清之教授”;《万灵丸》源自“浙东”;《涤痰丸》传自镇江路;《搜风顺气丸》为“辛仲和总管”所授,并且徐可庵在“镇江路五条桥大药铺”还曾见过此药。

上述药方来源地皆属江淛行中书省,显然是萨德弥实在江淛行省任职时搜集的。此外亦有药方源自其他地区,如《治小儿大人热丹疮成片》传自“汴梁大红鞋李提领”。不仅如此,甚至有些药方、药物源自域外。如回回人乌马儿传授的《甘石膏》,以及标明“海上方”的《治急心气疼》与《飞黄丹》。

另有“治风湿手臂痛,左瘫右痪,风气等证”的《如神散》含药物“海亦儿”,书中解释为“即合孩儿香茶者是”。据陈高华先生的考证,“孩儿茶”又名“乌爹泥”“是海外出产的一种药物,元代前期即已传入中国”。元代常以此物混合其他香料加工成块状,用来咀嚼。“孩儿香茶”,据《居家必用事类全集》所载,即孩儿茶搭配其他香料研细后,和煮烂的糯米浓汁拌匀,槌打成膏。又据苏继庼先生考证,“孩儿茶”的梵语名为“khaira”与“khadira”,泰米尔语名为“vodalay”。“乌爹泥”即该药物泰米尔语名称的对音。

《瑞竹堂经验方》中的“海亦儿”则应是其梵语名“khaira”的对音。陈高华先生认为,“孩儿茶”作为药物收入药典似始于明代李时珍所著之《本草纲目》,书中称此药物为“乌爹泥”。但从《如神散》来看,“孩儿茶”作为药物收入医书应在元代,始于《瑞竹堂经验方》,其药名为“海亦儿”。

简言之,《瑞竹堂经验方》并非元代回回医学著作,与旴江医学亦无关系。诚如刘晓庄所言,旴江医学是以地域性为特征的医学群体,那么具体到萨德弥实与《瑞竹堂经验方》,作为编者的萨德弥实在担任建昌路总管之前,曾在不同的地方任职。即便就任建昌,其时间也仅有四年左右。之所以萨德弥实与旴江医学联系在一起,无非是他在任职建昌期间刊印了《瑞竹堂经验方》,但吴澄的《瑞竹堂经验方序》说得很明白,建昌是该书最终定稿、刊印的地点。换言之,假设当时萨德弥实任职其他行省,《瑞竹堂经验方》也照样会定稿、刊印;并且,书中许多药方并非源自旴江一带。即便是没有标明出处的药方,其哪些出自旴江,具备哪些旴江医学所独有,且其他医学流派所无之特征,以及哪些建昌籍医家参与了该书的修订、编写,持此论点者亦未说明。因此,在没有明确证据之前,本文还是认为《瑞竹堂经验方》是元代色目官员萨德弥实广泛搜集、验证各类药方,吸取域外医学成果汇编而成的医学著作。

编辑:四叶参

摘自《中医药文化》年第6期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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