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解放初期一直到七太爷失踪的日子里,我们马寨大队乃至马寨公社,传递消息、通知开会一直都是“四类分子”们负责传送的。元叔由开始替他妈送信,后来干脆成了专职送信人。顺便一提的是,送信是“四类分子”的一种义务劳动,生产队里是不计工分的。
从古到今,传递消息是社会化了的人类,相互关联的一项基本需求。用“四类分子”送信,是时代的特征,也是一种无奈。这比起周幽王他们那个时代,用点燃“烽火台”的办法报警,到后来的历朝历代用驿马送信,差不了多少。人们之所以对盛唐时期的美人杨贵妃有气,其中的一条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她这个女人过于奢侈腐化,竟敢动用为国家报信的驿马,给她运送荔枝,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为了保鲜,从广东到长安城,使用接力赛的办法,不知跑死了多少驿马,简直是太不像话了!驿马跑得再快,也得经历一定的时间,在我们这个幅员辽阔的泱泱大国里,从古到今,误过不少事情。到了清朝末年,当广州附近三元里的老百姓们,掀起的抗英运动,已经如火如荼之时,在北京的金銮殿里的大清皇帝,还只是靠读到驿马刚刚送到的“塘报”,才了解到英军的炮船大举侵犯,刚刚逼近了离广州数百公里的珠江入海口处。还有一首动人的诗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仔细分析,这万金的家书,很可能是在前线的战士,写了家书以后,三个月才能传到家里。等家里人接到烽火中传来的家书时,一定忧心如焚,说不定写家书的人已经战死沙场了。抗日战争时期,人们用放“消息树”的办法传递情报,在小宝他们的课本里,抗日小英雄海娃还把十万火急的“鸡毛信”,拴在绵羊的屁股下边。幸亏这些历史典故,在七太爷的脑袋瓜子里并不存在,要不然,他那一颗总想飞翔的心,一定不会仅限于对交通工具的热衷,说不定还会对通讯条件产生痴迷。
在这些故事发生的年代里,邮政和电信还没有分家,叫作邮电局。县里的邮电局,在高楼街设了一个邮电所,地点就在区政府的墙外边。所里的工作人员,只有两个,一个男的叫小蔡,一个女的叫小郑。这女小郑比那个男小蔡长两岁,长得不怎么样,但声音清脆,负责管分机的活儿,属于电信业务范畴。男的自然是管邮政的,穿一身老油绿工作服,骑一辆油绿色的加重自行车。这辆自行车,负荷了多少重要信息和多少期待沟通的心灵。车子前边的梁上,有一个大袋子,专门装信件、汇款单和收到人的签字夹子,后边衣架上,驮了两只邮袋子,装报刊杂志,分列在车架两边,底下有铁托板支撑着重量。两只邮袋子上分别印有毛主席的真迹:“人民邮电”,由于他老人家用的是繁体字:“人民郵電”,写得又草,好多人认不得,请我们寨子里的老学究孙乃社来认,这老孙头戴着老花镜,趴上去看了半天,对大家赞叹说:“毛主席的字真好啊,‘人民陲毛’这几个字写得刚劲有力,龙飞凤舞!”小蔡忍俊不禁,纠正说:“大叔,那不是‘人民陲毛’,是人民邮电!”孙乃社虽说不相信,也不敢自认正确,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书法,好书法!”
小蔡和小郑刚调到一起工作时,谁也不认识谁,没有立伙,下了班一起到区政府的食堂吃饭,只要小蔡在家,两个人亲热地并着膀子,说说笑笑,就像一对恋人。大约过了三个月光景,两人的铺盖卷到了一起,其中的一个住室变成了厨房。他们从此不到机关食堂吃饭了。在没有登记结婚之前,无证经营,过了一段甜甜蜜蜜的小日子。只要一身尘土的邮递员回到单位,女分机员立刻扑上前去,拍拍打打。然后端上温水,伺候男邮递员洗头洗脸洗脚后,两人立即关门上床,闹腾得昏天黑地,小郑才收拾起缱倦的玉体,到厨房给小蔡端出做好的饭菜,坐在床上,你喂我我喂你的吃。
这事儿让区政府领导知道后,非常生气,区委书记让区委组织委员和区妇联主任二人,分别找他们谈话。领导们狠狠批评了他们的未婚同居行为,两个人写了深刻的检查后,马上登记结婚了。正所谓“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两个恋人在洞房花烛夜里,就没有了未婚前的那份甜蜜,生出了不少隔阂。后来,两口子因为给各自家里老人的孝敬钱分配不公,整天打架吵闹。生了一个孩子以后,才平静下来。到了邮政和电信分家时,小郑已经人老珠黄,退休了,小蔡成了县邮政局的看门人,两口子到底没有离婚。
女小郑管分机,除了插插接接全区十几部摇把子电话外,还管理一部长途电话。这方面的故事,已经让小说大家刘震云的著作《手机》写套了,也让当红导演冯小刚的电影《手机》演火了,我就没有必要拾人牙慧,况且也缺乏他们那种高超的艺术功力。所不同的是,这部联在分机以外的摇把子长途电话,是个废物,我们山里人根本没有用过,就连高楼街的人也很少用过。这是因为外边来的长途电话,没有办法找到接话人,当然不会打;而从这里向外打这种洋玩艺儿,对方如果没有同样的条件,依然没法沟通。所以,这部电话并不像他们描写的那样,老百姓排着长队,乱打一气,而是整天像一只黑色的懒猫卧在柜台的角落,连呼噜也不会打。由于这项业务开展得不好,小郑没有少挨上级的批评。
小郑另有一项重要业务,就是从县邮电局抄收或者发送电报。
电报又叫莫尔斯电报,是一个叫作莫尔斯的美国人,在年发明的,年达到实用阶段,得到大面积的普及。莫尔斯早年是个画家,年的一天,他从法国回美国时,同行的一个医生杰克逊(这两个人都有点不务正业),一路上,兴致勃勃地向他们一行人反复讲了电磁铁这种神奇的东西。41岁的莫尔斯听出了其中的奥妙,遂萌生了发明电报的念头,在以后的生涯中,他一边给大学生们教美术课,维持生计和科研经费,一边潜心钻研电磁学理论。“十年磨一剑”,终于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台电报机,并创造了电报密码。这种通讯工具开始普及时,大多用于军事方面,是各国间谍最早使用的得力装备。领导间谍的机关,创造出了形形色色的密码,只有内部人才能翻译出来。敌方则专门有人截取电文并研究破译对方的密码。密码虽然不同,但发报的方法是一样的,机器的原理是一致的。双方能够相互发送和接收到信号,必须使用的频率一致,而发送的远近全依赖于机器功率的大小。我们现在可以在电影或者电视连续剧里,看到敌特和我们的特工们,就是用这种机器传递情报。现在进入了和平时期,军事用途的设备转向了民用。在五、六十年代,是人民群众最为快捷的通讯方式,一般的情况下并不用,只有非常紧急的情况才使用。
电报是用脉冲电流产生的“嘀嗒”声的长短和次数,表示不同的字母或数字的。收发电报的人,戴着耳机。在发报时,用手指点击发报键,每击出五个长短不同地节奏,代表发出了不同的数字。如“一短四长”为“1”,“两短三长”为“2”等等。此外,还有表示字母的击法。抄报时,分辨着接收到声音的长短和次数,抄写出字母或数字,然后翻译成电文。民用的电码是明码,不同于军事用途的密码,不在保密的范畴。那时的电码字典,大型书店里就可以买到。只不过没有用处,没有人肯买这么专业性强的书籍。如同“四角号码”字典和王永民先生发明的“五笔字型”一样,我们汉字的电码也要用四个数字代替。技术性太强的东西,在这里不可能全讲出来,那要有一大本子,没有一点文学趣味,还有卖弄知识之嫌。反正现在已经被更加先进的通讯方式取代了,完全没有必要连篇累牍。
有趣的是,小郑她们念起数字来,对“1、2、3、4、5、6、7、8、9、0”这十个阿拉伯数字,并不念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零”,而是念作“幺、两、三、四、五、陆、拐、八、勾、洞”,小郑的工作并不是发报,要么是记录、翻译,要么是翻译、上传。只要来了电报,她就取出专用的纸张,在小方块里记下一组组的数字,嘴里念叨着:“洞洞幺拐(),拐拐勾洞()……”,最后查找电报通用码,把一组组的数字翻译成汉语。
来发电报的人,也要首先把电文拟好,才能交给小郑翻译、上传。因为那是要按字数收费的,加急电报还要比平电报加倍收费,所以电文拉杂不得,文字必须极其简约,全靠收到方人的意会去理解。一般是“母病危速归”、“花产回”(你媳妇叫花,生了孩子,让你回来)等等。有的人不会写这种比文言文还省略的文字,小郑就问清情况,不耐烦地帮他们起草。成文后,小郑把它翻译成数字,“幺陆八拐、四两勾洞”的,打电话给县电报房,让人家用电报机拍发出去。
我们八队的刘庆河跟“狼叔”是堂兄弟,当过通讯兵,但没有当过报务员,干的不是拍电报的活儿,没有学会收发电报,倒学会了拍电报人对数字的念法。复员回来以后,贵亭叔让他当了生产队里的保管员。他在掂着大秤给社员们分红薯时,把人名和斤秤全部用密码代替,让两个人抬着草篓子,一秤一秤地过。拉长声音,嘴里念出来的是:“狼,幺八拐斤;刘麻子,幺陆勾斤;秦大‘各义’毬(‘各义’是土话,讨厌的意思),幺勾洞斤……”绰号当密码,听的人当然知道是分给谁家了,就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斤,傻愣愣地随他的便儿。狼叔一听就火了:“日你妈,别用这种洋办法糊弄人。”他堂弟说:“扯毬蛋,老子就是讨厌‘咬蛋虫’,才这么办的。谁掂秤谁当家,不想要,滚回家去!”
到现在,我们已经对拍电报这种办法久违了,只有我们用的手机,通常把“……”或者“……”念成“幺三九”和“八五幺零”,“1”这个数字通常念作“幺”,应该认为还是拍电报这项技术留下来的残余。
第二十七章送信上一节扯得太远了,还回到邮电所里去。邮递员小蔡的业务,当然是每天在外边跑。只要没有刮风下雨,只要不是送一份加急电报,小蔡每一天轮流去一个公社。到了目的地,只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公社院,一个是中心小学。在公社院里留下文件和报纸,到学校里留下信件和报纸杂志。这样做,可以把给全公社群众的信件,由各大队在中心小学上学的孩子捎回去,孩子们很乐意干这种邮递员延伸的业务,仿佛受到一种重托,心里充满了使命感。
小宝一生都会记得,在他上小学四年级时的一天,突然收到了一封在甘肃省兰州市当兵的二舅给他的一封信,这可是学生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大事儿。一群孩子围着他,羡慕地看着幸福的小宝。他过于激动地用颤抖的手撕开信封,把里边的信纸都给撕烂了。其实,信中只不过寥寥数语,问候了他的妈妈、爹爹以及全家人,勉励他好好学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长大后要像雷锋叔叔那样为人民服务。小宝为此激动了好长一段日子。
还有一次,丁老师让邮递员小蔡捎走了一个包裹,邮给家里。过了半个多月,他哥哥来到学校,当着老师和学生的面,毫不留情地臭骂了他一顿,连饭也没有吃就走了。凡是了解这件事情原因的人,都觉得骂他活该。原来天气转暖以后,丁老师的棉裤棉袄穿不上了,在宿舍里没有地方放,还要拿回家让他妈拆洗。他正在学校积极地闹革命,并且暗恋着春妮,怕耽误了壮丽的革命事业和绚丽的爱情生活,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回家的路上,就采用了邮寄包裹这种简单的办法。小蔡走后,丁老师还自鸣得意,仿着裴多芬口占了一首小诗:
“寄包虽然贵,
良辰价更高。
造反和爱情,
一个不能抛。”
写成以后,反复吟颂,激动地用方块字,记在日记本里,用华丽的曲线描上花边,梦想着有一天让春妮看到他的杰作。
那时候,邮寄包裹要到县城里才能取到。他的家在我们马寨公社北边的一个公社,离我们马寨不过三十多里路。他哥哥接到了他们公社邮电所送达的汇单,高兴得很,以为兄弟寄回了贵重财物。让他嫂子备了干粮,兴冲冲地跑了几十里山路,又顺着公路跑了几十里。山里人进城是傻蛋儿,连东西南北都弄不清楚,他哥逢人便打听邮电局在哪里,终于找到了地方。那时候不兴身份证,取包裹要拿大队开具的证明。他哥不懂这一套,什么也没有带,发包裹的工作人员认死理儿,说什么也不让他取。他哥撸起跑肿了的腿,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让他到街上刻了私章,盖在收件人的签名处。他哥就这么好不容易才取到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裹,急忙拆开一看,原来是这些脏东西,扔了不是,背回去也不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因此,他哥哥回家后越想越生气,专程跑来骂他:“你是个响圣人蛋!不愿意回家,写封信,让老子给你来背,也不过一晌的工夫!害得老子跑了两天两夜!”老师们和学生们忍不住好笑,“圣人蛋”丁老师的哥成了他的“老子”。这事情传出去以后,大队文艺宣传队的几个妮们没有少打趣他,让丁老师觉得很没有面子,那一首小诗估计不会拿给春妮看。
当然,到了我讲故事的年代,电话已经延伸到了我们马寨公社,上级的指示,乘载着每秒钟30万公里的电流速度,很快就能传了下来。同古代相比,元叔他们跑腿送信的工作,成了通讯网络上的神经末梢。总体上看,信息传递该用的时间比古代节省了许多,基本上实现了朝发夕至。
送信这种活儿,一点也不费脑筋,只是费鞋。到了天气暖和以后,元叔心疼他妈,又舍不得穿凤姑偷偷地给他精心纳制的桐油油过的圆口鞋,脚上穿的是用河边上,一种叫作“雷草”的茎叶儿,编织的“草褂搭儿”,学名“草鞋”,就是当年红军万里长征时,爬雪山过草地穿的那种鞋子。
元叔编这种草鞋很内行,下雨天气不上工的时候,他就会在屋里的地上,楔一木桩子,拴上一分四股的麻绳,一端拴在腰间,捻着一绺绺的“雷草”茎叶,在四条小绳中间穿梭,编织要送信穿的草鞋。他能把“雷草”绳拧得致密结实,打出的草鞋磁丁丁的,耐看耐穿。后来,凤姑把自己剪衣服剩下的碎布条给了他一些,他能在草中掺入一些布条,草鞋的质量显著改善,不仅耐磨,还能防止磨脚。就是这样,有时正在地里干活时,大队干部按照公社领导安排,突然派他出去到各大队发通知时,他常常来不及换新草鞋,曾经多次出现过打赤脚的情况。
大队的范围小,通知开会时,元叔只要一个早上,就可以把全大队跑上一遍儿。公社的范围大,方圆二十多里,还要沿山摸岭。通知开会时,大队的几个“四类分子”,排的有班次,轮流到附近八个生产大队送信。要是一种用一个信封密封起来的信儿,一般不是通知开会,而是传达一种指示。领导把信封得严严实实的,强调送信人不得拆开看,说是为了保密。其实,这几个“四类分子”,都是识字人,到了目的地,如果那里的干部不识字,还得拆开让他们念给干部们听。所以,最先了解上级指示精神的,仍然是这几个“四类分子”。
要是口信儿,那一定是通知各大队干部来公社开会。接到通知的各个大队的干部们,按照预定的时间,提前开路,赶到公社。开完会后,天色晚了,他们提着原来准备好的“马灯”,或者到马寨亲戚家找来一些沤麻杆,点着麻杆火照亮回家的道路。自从有了手电筒以后,这种情况才有了大幅度的改善,干部们用一条细布筒,把手电筒装进去,一头是死口,一头是束口,用绳子束着,挎在胳肢窝里,方便照路。嘴赖的发旺哥见到他们背个手电筒来开会,一定要嘲笑他们:“哟,娃他舅,背着驴毬来了!”也有的干部回敬他:“你媳妇的嘴唇就是用这种驴毬日烂的!”于是,大家分外高兴。
公社领导们经常要开会,送信这种活儿常年不断。“四类分子”们跟大队干部一样,与公社领导们比较熟,他们的熟,与刘庆典支书的熟当然不是一码事儿。送信回来,一般要到公社领导处销号,说一说送达的情况。领导们大多是板着面孔的,“哼”一声表示知道了,他们赶快知趣地走开。只有曹书记这个人比较随和,听了汇报以后,往往还说个“辛苦你了!”或者顺手扔给一根“大舞台”烟卷,以示勉励。这个“四类分子”得到恩赐,感到万分荣幸,人格一下子高大起来,拿着点着了又掐灭的烟卷,向贫下中农社员炫耀:“瞧,这是曹书记给的!”看到这根半截象征权力的烟卷,贫下中农社员的心理马上矮了三分,觉得自己此时的脸面上还不如“四类分子”有光彩。这种反常现象,后来丁老师把它归纳总结起来,成了曹书记阶级立场方面的问题,是“走资派曹××一类修正主义分子”的罪状。
第二十八章刻钢板丁老师人品虽然不好,但字好。马寨小学原来的课程表,都是丁老师用复写纸套写的,大殿里贴一份儿,老师们的办公桌前贴一份儿,教室里贴一份儿。丁老师喜欢表现自己,经常站在学校大课程表前观看,让老师们评价他的字,大家都说好,丁老师心里美滋滋的,把学校仅有的几项抄写活儿全包了。可惜我们马寨小学没有一个女教师,要是有女教师的话,再夸上他几句,他肯定非常幸福。只有发生春妮和陈聪老师搂抱那一幕后,丁老师才消沉过一阵子,一度对自己写那么好的字失去了自信。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学校里买了一台弹力型油印机。刻钢板的活儿,自然还是丁老师代劳。丁老师当仁不让地把钢板、铁笔和衢州产的蜡纸,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刻钢板又叫刻蜡板,现在已经不见了,生产钢板、铁笔、蜡纸和油印机的厂家肯定早已倒闭。但在当时,这种印刷设备比较先进,全国上下曾经盛行过许多年。丁老师备课、改作业不用心,刻蜡板却非常用心。他把蜡纸摊在锻有细密斜纹的钢板上,用铁笔在上边用力的刻字,虽然力透纸背,也必须适中,必须把蜡刻掉,又不能伤了里边可以透油墨的棉纸。
丁老师在小师范上学时,可能练过刻蜡板的基本功,有一手工整、均匀、好看的钢板字。他除了会在钢板上边绘画、制表外,最基本的是会刻写“方块体”和“锥体”两种字体。刻“锥体”字和刻表格时,只要把钢板平放就行,只不过在制表格时,还要用直尺管教着铁笔。刻“方块体”时,他把钢板呈45°角斜放,让蜡纸上边的格子与钢板的纹路一致,顺着纹路写字,横竖道自然很直,不懂的人想象不出,在凹凸不平的钢板上,怎么能够写出那么直的道道来。
刚刻出来的蜡纸,字迹是白色的,摊在黑漆桌面上,可以清晰地进行校对。如果发现了刻错的地方,丁老师能够巧妙地进行修改。他把蜡纸放在油漆桌面的光洁处,用铁笔的塑料杆上头光滑的“后肚儿”,在出错的地方,轻轻地研磨,可以把刻毛了的蜡质重新匀在刻出的槽道里。然后,点燃一根火柴,火柴着了一下,立即吹灭,趁热把火柴头贴近要修改之处熏一下,这地方的蜡纸就立刻恢复了原样,重新刻写,就可以把错误纠正过来。
刻好后的蜡纸,丁老师把它张在油印机的细纱网上,用蘸上油墨的油滚子推几下,下面的纸张就印出了丁老师的作品。
英雄自有用武之地。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步步深入,有几天,从来与小学无缘的公社武装部张部长,来到马寨小学,直接找到丁老师,与丁老师密谋了几个晚上。在那几天里,丁老师神情亢奋,庄严神圣,几乎整夜不睡,在备课本子上,起草了十几页文稿,一贯刻空白表格的手,突然刻出了战斗的檄文。一张带有浓重火药味的印刷品,号召向走资派全面夺权的“通告”,在我们“声顶寺”大殿里炮制出笼。张武装部长亲自派大队里的“四类分子”,向各个大队的红卫兵组织送信,召集他们来公社开会。会上,张武装部长自封为“马寨公社革命造反纵队”司令、丁老师为副司令,发表了差点把祖师顶惊倒的造反夺权的讲话。会议下来,立即责成曹书记和胡社长,向“革命造反纵队”交出领导权。曹书记和胡社长迫于革命形势,乖乖地将公社的两枚印章,交给了张武装部长和丁老师,并且乖乖地挨了几场批斗。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曹书记和胡社长沦为走资派后,与“四类分子”为伍,代替了元叔他们,开始骑着车子,向各个大队的革命造反组织,送达关于张司令和丁副司令的指示。他们毫无怨言,心里想的当然与“四类分子”不一样,这同样是革命工作,组织上叫干啥就干啥,骑车子送信,到底比元叔他们跑得更快了一些。
各大队相继演出了夺权的闹剧。我们马寨大队的夺权,是支书刘庆典和刘臭蛋他哥刘继先密谋后,顺利移交的。刘继先改名为“刘红卫”,虽然姓刘,照样发誓同中央的“一家子”大走资派干到底,山寨里从此热闹了许多。
让走资派们骑自行车送信,并没有坚持多久,仍然让“四类分子”独干这一行业。又过了几年,县革委为了向广大人民群众,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在各大队还没有通电话的时候,首先接通的是广播。广播里播放的革命歌曲和样板戏,老百姓仍然说是听“洋戏”。他们中有的人常常想不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总是说,现在播送‘西门’(新闻),这西门也不知是啥东西,经常挨剥,皮毛肯定早就被剥光了。”还有的见了大队的民办教师,羡慕地说:“你们行啊,很快就转正了!”民办教师们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就解释说:“难道你们没有听广播里天天说,无产阶级转正(专政)理论,那你们不就快转正了吗?”民办教师们才知道他们听讹了。此时的丁老师,造反的生涯更加光辉灿烂,已经造到了县教育局,当上了一个县教革委的副主任。
马寨公社的革委会领导,也像元叔做的“走马灯”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马寨公社的新领导,买了一台大型收音机和扩大器(放大器),广播从此具备了另一种功能,就是通知会议。领导们趴在大收音机前对着喇叭大声喊:“喂,喂!”那边各大队的干部也对着自己家里的广播喇叭回话:“听到了!”相互的沟通从而方便快捷。这种趴在广播喇叭前喊话的情形,维持了好几年。尤其是推广动圈喇叭后,比舌簧喇叭效果好得多,两边对话非常清晰。从此,“四类分子”送信的任务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十九章信教在造反派夺权之前,我们寨子里的红卫兵组织,仍然在原大队干部领导之下。他们仿效城市里的红卫兵运动,开展了一场有组织、有领导的“破四旧立四新”活动。但是,无论红卫兵们磨破了嘴皮子,说“四旧”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必须加以彻底的“荡条”(荡涤),老百姓们总是搞不清啥是“四旧”、啥是“四新”,背语录也背得差三落四的。用发旺哥的话说,“四舅”破了,鸡巴给“荡条”了,“四妗子”肯定改嫁,不知道又好了哪个光棍汉。寨子里的群众只知道他们瞎胡折腾,主要是扒小庙、砸石碑、捣毁老式门窗和顶子床上的各种雕刻。反正凡是不顺眼的东西,统统斥为“四旧”,都在破除之列。红卫兵们抓着了七太爷,本来想把他的辫子割掉,没有得逞,立即把邪火烧到了寨子少有的瓦房上,够下了那些传说可以辟邪的“兽头”。群众们又造出了一个时兴的歇后语:“红卫兵上瓦房——够受(兽)”,专门用来比喻难以忍受的一些事物。
在破除外边能够看得见的“四旧”以后,红卫兵组织又把破除的目标转向了室内。造反派勒令各家各户,把正堂屋的祖宗牌位和灶台上烟熏火燎的老灶爷、老灶奶画像,全部撕掉焚烧。红卫兵们的工作重点是搜查旧文化,烧各家各户收上来的戏本子、老黄历。最让寨子里的老读书人孙乃社心疼的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一批线装书,有《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说岳全传》、《说唐》,还有一些中医药偏背方,以及杂七杂八的图书,被重点收缴烧毀了。
七太爷受了剪辫子那场惊吓以后,看见戴红袖章的人就躲。情绪一落千丈,一扫原来老小孩的样子,整天郁郁寡欢。小宝妈妈为了哄他开心,特地给他缝制了一个红宝书袋子,让他不离身,安慰他说:“七太爷,你只要背着这个,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七太爷本来就把毛主席当成人民大救星,感恩戴德,小时候《三字经》都没有背熟,竟然在他九十多岁时,硬是背会了毛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条著名的语录。
在这些年里,元叔一直处在劣势地位。他母亲原来与寨子里的一批老太太们信“洋教”(基督教),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烧香的绝迹了,走礼拜的活动中止了。元叔的妈常常偷偷地跪在床上,痛哭流涕,“主啊,主啊”地祷告,祈求上帝开恩,保佑元叔平安,保佑元叔能够早日娶个媳妇。
在我们寨子里,年轻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也不相信。奇怪的是,只要上了一点年纪,就要寻求精神寄托,信神信鬼的。越入老境,越是迷信,女人比男人更甚一些,大家好像不信一点什么,就是人生的一种缺陷似的。
过去的千百年里,老百姓们主要是烧香磕头,拜佛拜菩萨、敬老天爷、拜祖师爷,在我们山里人的心目中,是分不清佛教和道教的,只要是神,一古脑儿地都拜。到了临近解放的一段时间,从外边传进来了基督教,以后的十几年中,发展的势头迅速,有一批妇女们改信基督教,并且成立了教会组织。
我们那里把信仰基督教的人称叫“信主”人,信上帝和信基督都叫信主。最早把基督教带进寨子里的人,是杜小宝的同学高恩典的姥姥。
高恩典的姥姥家在平原地区,他姥姥是大家闺秀出身,小时候受家教熏陶,学了不少文化知识,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
那时候,唐都市已经开办了两种教会,一个是天主教堂,一个是基督教堂。天主教堂是法国人办的,基督教堂是英国人办的。在他们的国度里,两种教会势不两立,到了中国,依然存在着激烈竞争。到底是英国人有钱一些,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英国牧师,在唐都市办了一个基督教的神学院,这所神学院很有特点,只收女生,教习她们学习中国文化,学习艺术,学习妇工必备的知识,当然,目的在于传教。
由于这所神学院与本土文化结合密切,适合中国人的口味,没有多久,就产生了重大影响,多少有钱人家,亲自把自己的女儿送到这所神学院读书,试图把大家闺秀女儿培养成知识淑女。
高恩典的姥姥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哥哥又在这所学校里教书,她就跟着哥哥上了这所学校。两年功夫,她把《圣经》中的新旧约全书读得滚瓜烂熟。嫁给高恩典姥爷后,相夫教子,聪明贤德,人人称颂。他们家本来也是书香门弟,日子殷实,不料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搞得家道中落,沦为穷人。高恩典姥爷养不起一大群孩子,同时为了烧柴方便,相中了马寨老高家的孩子,把一个女儿送到这里做了童养媳。这个女儿,后来就是高恩典、高恩慈、高恩慧和高恩佑的妈妈。
母亲和女儿信主,自然会传给婆婆。每当高恩典的姥姥想念当童养媳女儿的时候,就要到山里住上几天。亲家母相见,很投缘,就有很多话说。渐渐地,话题渗透到了基督教。
姥姥给奶奶用讲故事的方法,讲述了《圣经》中“旧约”里的上帝耶和华“创世纪”,讲上帝说,混沌的世界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讲上帝让有了空气和水,清浊开始有了分界。讲上帝造了最初的人类男人亚当,抽了亚当的肋条又造了女人夏娃,让他们住在伊甸园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夏娃受到蛇的引诱,吃下了分辨善恶的果子,心明眼亮起来,用树叶遮羞,还让亚当也吃这种果子,亚当刚吃,还没有咽下,就想起上帝的教导,不能吃,于是有了喉结。讲后来繁衍的人类充满罪恶,上帝发怒,用洪水灭世,只拣选了最优秀的诺亚一家造方舟,躲过了这场浩劫,七七四十九天的时候,和平鸽叼着橄榄枝,报告他们见到了陆地,人类重新生生不息。讲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十字军东征出迦南……讲上帝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在。
姥姥给奶奶重点讲述了“新约全书”里的主耶稣基督的故事。讲上帝为了拯救罪恶滔天的人类,派了“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耶稣到人间传递福音。讲“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约翰福音”四福音的主要内容,讲“使徒行传”中耶稣基督显现的“指石头为饼”、让“盲人复明”、“一身疥疮的人立即痊愈”等各种奇妙的神迹,讲“箴言”中宇宙之末的恐怖,讲信主人“生前得平安,死后得永生”的好处等等,道理深刻又简单明了。
本来,高恩典的奶奶过去一直信佛,家里供奉着菩萨和财神,历来对“洋教”嗤之以鼻,但碍于亲家母的面子,不得不听。听着听着,听出了味道,听出了门道。两个中年女人在一起彻夜畅谈,高恩典的姥姥讲得深入浅出,高恩典的奶奶听得津津有味,听得开始入迷,脑子让姥姥洗得干干净净的。于是,撤去了菩萨、财神的牌位和香炉,挂上了主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流血拯救世人的画像,开始学着姥姥跪在地上,向主祷告,以实际行动皈依了基督教。
过了十几年,寨子里的妇女们有了一批信主人,大有星火燎原的味道。她们用走礼拜的方式,表示自己是基督徒。元叔的妈妈痛感佛爷和菩萨,从来没有保佑过他们一家,还不如信主,方能够从中得到心灵深处的宁静和安慰,也成了基督徒。当然其他的妇女们信主,是各取所需。有的是家里有人或自己长期有病,有的则是养不了猪,有的年轻女人是因为自己的婚姻不幸,男人不专心,乱搞女人或者男人赌博嗜酒。总之,都是一些家庭贫困潦倒的女人,才对基督教感情笃厚。那些家境很好的干部家属,极少有信主的,就是有一个半个,也常常要遭到男人责骂,不允许她们走这个行当。这是一个颇为奇特的现象,信了“洋教”,是要被乡亲们瞧不起的。杜小宝他妈也信主,他曾经为此而感到羞耻。但他们这一帮孩子,在那个时候,并不明白这种现象是什么原因产生的。长大以后,回头想想,才对这种现象有所解悟。
寨子里基督教的发展和兴盛,起源于高恩典奶奶的死。解放后几年的一个冬天,高恩典奶奶得了一种暴病,老中医先生说叫作“薄肠痢”,现在可能叫“结肠癌”,下血下脓不止。医生和家人,先用泄法,用了黑白丑(二丑)泄不下来,改用烈性药八豆,拉稀拉得人瘦得出相,照样不见效果。改用破法,用红花、剌角芽儿等药物破血,依然不见回头的迹象。最后,采用补法,吃烧大蒜不行,灌老鳖汤,老鳖汤不行了,好不容易找来了大烟壳熬红糖水喝,也没有一点成效,渐渐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到了接近年关的时候,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奇迹就出现在这以后,当高恩典爷爷、爹爹和妈妈捶胸顿足、哭天呛地准备后事之时,咽气了两个时辰的奶奶忽然醒了过来,非常精神地坐了起来,脸上放出幸福的光彩,不会说话,只是伸出三个指头,用沙哑的喉咙“哇哇”着向家人比划。一家人惊喜非常,信主的妇女们凡是能到场的,差不多都来了。寨子里有人听说后,也都赶来看稀奇。
大家纷纷猜测,高恩典的奶奶比划三个指头的含义。她妹妹问:“姐呀,莫不是有三个亲人没有到场,你舍不得走?”高恩典的奶奶直摇头。好喝酒的丈夫问:“孩子他妈,是不是你想喝三盅酒?”气得她直抓墙,挠出了土沟子。她儿子问:“妈呀,咱是不是欠人家三块钱,你放心不下?”妈妈对儿子直摆手,做出抱着他小时候的模样,又是拍,又是亲的,一脸慈祥。高恩典的姥姥挤了过去,对她说:“嫂子,我明白了,你八成是见到上帝了,上帝怀抱着你,给你了三颗生命果子吃。是不是?”高恩典的奶奶高兴地笑了起来,显然是被高恩典姥姥猜中了心事。高恩典的姥姥冷静地对大家说:“继续准备后事吧,上帝给了她三颗生命果子,她只能活三天时间。她这是回来显现神的大能来了,让我们为她祈祷吧!”于是,所有在场的信主人,连最讨厌信主的高恩典的父亲,也跪了下来,屋里屋外响声了一片“蝇蝇嗡嗡”的祈祷声,接着高恩典的姥姥念了圣诗,大家唱起了歌颂万能的耶稣基督的圣歌。高恩典的奶奶整整三个对时,坐在床上,不吃不喝,精神矍铄,临终的那一刻,对大家笑了笑,倒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这件事情,确实有点神奇,理论家们也不容易破解其中之谜。当然,随着年代久远,这件奇事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每一个版本都是说得活灵活现的。作者亲自考证过,哪种说法最为准确,最后还是不得不以高恩典的爹说的为准。因为他才是这个事件的亲眼见证人,至今还健在,并且仍然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我们相信他的原因,是因为他从一个十分抱怨家人信主的人,突然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向上帝祈祷。一个人的世界观立即产生这么重大的变化,显然就是他亲眼看到了母亲死而复生的结果。而且,打那以后,寨子里信主人骤然增加,可见,“神迹”能够摧毁人的意志,我们山里人都是实证主义者。
第三十章“公贼”这是我一直羞于一写的章节,我不想揭我那些纯朴可爱的乡亲们的短处。但我深深地理解他们,他们的小偷小摸行为,都是因为生活所迫,饥饿思饮食,寒冷思火光,贫穷思富贵,饱暖思淫欲,千古同一理。唯其真实,才缺少不得。想来想去,还是应当把它写出来,奉献给你,让你真正了解我们寨子那段历史的原貌。
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已说过:“窃书不为偷。”我就先从杜小宝、孙二孬和高恩典窃书一事说起。
红卫兵抄家的时候,我们寨子里实在没有多少书籍可以查抄。支书刘庆典和红卫兵头目刘继先商量很久,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后来,支书刘庆典说:“都知道孙乃社家里藏书多,就以他为突破口吧。”刘继先心领神会,马上组织红卫兵集合,带着杜小宝他们一群红小兵们,查抄了孙乃社的家。
破落文人孙乃社是贫农成份,按说是革命的依靠对象,查抄他家实在说不过去。但在没有更多的书可以查抄的情况下,抄他的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孙乃社读书不少,全无用处,酸腐得很,好逸恶劳是有名的。生产队里有了几个这样的人,生产肯定没法搞好。他学的知识,除了用于卖弄,就是按照农家历给人看好日子,哪天宜什么,忌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懂得。他有一句人人都知道的名言:“犯了阳公忌,屙屎都不利。”队长组织种庄稼,他会阻拦说:“今天不宜栽种。”下地干活,他正在干的时候,忽然蹲下抽烟,别人说他偷懒,他说:“这是个破时,不宜动土。”惹得多少人嘲笑他,他依然我行我素。刘庆典和刘继先拿他开刀,也是对他的一种教育手段。
红卫兵们到了他的家里,他一家人吓得哆哆嗦嗦的。他嘟囔着说:“今天果然是一个败家的日子,我算了一个早晨,到底还是应验了。”红卫兵们并没有败他的家产,只是翻箱倒柜,找他的那些烂书本子。查抄后发现,孙乃社家里藏书虽然最多,也不过百十本子。红卫兵们拣了一箩头,就让两个年轻人抬到了大队部。
在查抄的过程中,上了高小六年级的杜小宝有生以来,看到了这么多好书。他和孙二孬、高恩典商量,这书烧了实在可惜,我们不如把有一些书偷了出来。孙二孬说,我元哥(他按辈叫元叔为元哥)也欠书读,我看我们可以采取革命行动。高恩典说,孙乃社这家伙是老尖刀(吝啬),我想借他一本书看,说了好几次,就是不给,这一次他活该,我也很想挑几本看看。于是,他们决定下手。
孙二孬说是革命行动,也得用偷的办法。到了晚上,他们三个摸到了大队部。大队部的门坎很高,底下有一个活动隔板,可以卸下来,孙二孬三下两下地就把它拆掉了。他自己个子大,钻不进去,让高恩典钻,高恩典上牙打下牙,有点想退缩,说我们信主人家不允许做贼,说什么也不肯进去。杜小宝呲溜一下就钻了进去,没有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那一堆书。在黑暗处看不见什么,只能用手摸,挑拣那些比较干净的拿了一些。其中摸到了一本用布包着的一小捆儿书,他想,这可能是好书,不然不会包得这么严实,也顺手拿了出来。递给门外的他们两个以后,本来要钻出来,孙二孬说,日他妈,一不做二不休,你就再去拿一些出来。杜小宝折转身,又拿出了一些。孙二孬照原样把门坎弄好,三个孩子抱着书,去了元叔那里。
元叔见到他们,也很害怕,但夸孩子们做得对。他们把书拿到灯下一看,都傻了眼,没有几本是他们中意的。但有一本新农村生产工具制造的书,元叔很感兴趣,说这本书不错。杜小宝说,归你了。特别是那包书,正是孙乃社常常卖弄的阴阳五行、算命打卦方面的书籍。孙二孬扫兴地说:“中毬,中毬!”元叔说,你们看不懂,留下给我看吧。大家说,本来就是交给你保管的,反正你家已经抄过了,不会再抄你家了,都放在你这里吧,我们想看了,再来取。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那个时候,整个社会普遍贫穷,阶级斗争抓得很紧,基本上没有重大抢劫案件。用一句公文类的语言说:“社会治安形势,总体上还是好的”。寨子里的年轻人喜欢挤着看的公社院外贴出的布告,上面公布的所有犯罪分子,几乎清一色是强奸犯。这并不是说,老百姓处在太平盛世,可以敞开着门睡觉。我们寨子里几乎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有偷窃的毛病。
所有偷窃行为,主要是围绕嘴巴展开的。春荒的时候,没有什么可偷,就在下地挖野菜时,偷那些正处在返青期的豌豆秧儿。一边拽,一边用一些野生蒜苗,裹着豌豆秧儿吃,吃得一嘴青沬。豌豆角下来以后,就开始实质性地偷了,从豌豆角半饱开始偷,一直偷到豌豆角白背儿。到了秋天,偷的内容丰富起来,男人们以割草的名义,在箩头里往家里偷苞谷棒子,偷红薯。妇女们只要摘棉花回家,裤腰子里塞的都是棉花。大白天不容易偷更多的东西,有些人干脆到后半夜出去偷窃。因此,到了庄稼即将成熟的季节,各个生产队都成立有“护青队”,让基干民兵们轮流巡逻打更,同样没有多大成效,说不定这些打更人,也要趁机往家里偷东西。
偷得最出名的是“狼”叔一家。“狼”叔并不叫狼,他的真名是刘庆德。因为他在生产队里,好咬槽,对任何事物都不满,无论是记工分,还是分粮食、分红薯,咬了这家啃那家,没有一家他不咬的,当然没有几家邻居不讨厌他。因此,人们说,这刘庆德最缺德。于是,针对他好咬槽的毛病,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狼”,慢慢地,这个绰号在全寨子里传开了,他照样满不在乎,想咬谁就咬谁,谁也躲不出他的臭嘴巴。渐渐地,他的本名没有人叫了,长辈叫他狼,同辈叫他狼哥狼弟,小辈们喊他狼伯狼叔,他都是声叫声应的。
狼叔两口子的生育旺盛,不到四十岁年纪,一共生了七个孩子,五男二女。大的两个,刘继华和刘继省上了初中,小的两个,刘继英和刘继县上的小学,下余三个孩子还小,和杜小宝的弟弟妹妹们经常在一起玩耍。这样的家庭条件,肯定属于缺粮户。当时的皇粮国税都是集体交的,群众靠集体一年两度分配过日子,能够分到钱的农户,分粮食的指标也高,叫作“余粮户”。倒欠集体钱的农户,分的粮食少,叫作“缺粮户”。狼叔一家年年欠集体的钱,累计起来,上几千元,他拿什么去还?大家拿他没有丝毫办法。他说,社会主义总不能叫我一家饿死。
由于家里缺少吃穿用品,他两口子是见什么就偷什么。一般的群众只偷集体的庄稼籽粒,他们一家还偷其他财产。甚至连邻居也不放过,大人会偷别人家的鸡子、鸭子,小孩会偷人家的食物。小宝妈对自己的孩子常常说:“你们和刘继凡、刘继多玩时,要小心他们,别往家里领,防着他们偷咱家的东西。”说归说,其实,也没有见过刘继凡、刘继多到他们家偷过东西。只有一次,小宝妈妈在端午节时,给小宝妹妹做的香布袋不见了,找了个遍儿,也没有找到。后来,到街上喊孩子们回家吃饭时,看到刘继凡的脖子里,戴了一只香布袋,越看越像是自己做的。
红卫兵们开始揪斗一般人时,小偷小摸当然也在其中之列。大家排了排,小偷小摸之首,当推狼叔无疑。于是决定去抓他游街示众。
一群人到了狼叔家里,有人带头喊起了响亮的口号:“打倒人民‘公’贼!”大家就跟着同样高声呐喊:“打倒人民‘公’贼!”想起来让人十分好笑,这里的“公”贼与人们常说的“公贼”不是同一个概念。不知喊这个口号的人,是如何想出来的,可能是套用了公贼这个称呼。意思倒也没有错误,公贼者,就是经常偷公家的贼,还有一层意思是,是寨子里群众公认的贼。
狼叔显然心里早就作好了准备,在口号响过一阵之后,他从容地出来说:“我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请大家等一等,我办了一件事儿,就和大家走,杀我刮我都认了!”大家就在门外等他。他进屋端出来一盆浆糊子,把门外光堂堂的板打墙涂抹了一大片,然后又进屋拿出了三张写得满满的白纸,说:“我贴了我的大字报就走。”说罢,把三张大字报严严实实地贴在了墙上。
人们上前一看,都傻眼了,这是一张揭发别人偷盗行为的大字报。上边从支部书记刘庆典的女人开始,写有在场的所有人家的偷窃事例,包括生产队长贵亭叔一家大小都有,把时间、地点、偷的什么东西,开列得一清二楚。红卫兵们还没有揪斗他,就有人无地自容。还有的红卫兵义愤填膺,上前抓他的衣服领子,说他胡啃乱咬,大队治保主任张群柱出来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刘庆德,念起你是个铁杆老贫农,不再揪斗你了,你要悔过自新,下不为例。”狼叔呲牙一笑,对张主任说:“哦,不斗我了?我还打算用广播,把咱寨子里有的不要脸女人偷人的事情揭发一下哩。”
狼叔就是这么一个人人惹不起的人。
简介郝树声,-,生前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镇委书记》、《侧身官场》、《怪味沧桑》、《隐形官阶》四部现实长篇小说和《商埠雄魂》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出版有《郝树声文集》,创作电影文学剧本《奇异劫案》、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基石》、《范蠡》,被誉为文学豫军“黑马”“高产作家”,出版界称之为“郝树声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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