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缝隙,
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Chapter01
盲人花店开在知微街号,百乐门夜总会斜对面的拐角上。
门面实在不大,招牌又缺横少竖的,何恬第一次去的时候,压根儿没能找对地方,沿途问了好几个人才最终站到门前。
花店在这一带是很有名的,想想也不奇怪。店主人明明是个瞎子,却经营起了需要用眼睛欣赏的一桩事业,光是看到招牌就足够让人想进去看看。
走到里面,也不会让你失望,大束的玫瑰新鲜浓香,白色的百合高洁淡雅……无数种花依次排好,像是将一整个春天都端到了你的面前。
跟其他花店不大一样的,是店里常年栽着几株喷香的栀子花,一到它们盛开的季节,整个盲人花店都透出一股馥郁浓厚的甜香。
何恬跟店主人已经很熟了,她像往常一样订了十束玫瑰,把现金拍在桌上递到他的面前,声音清甜地问:“这两天生意还好吗?”
尹洛云是盲人花店的老板,眼睛已经失明多年。但在这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店里,他如正常人一样自如地穿梭在不大的空间里。
何恬看他熟练地去桶里拿花,用剪子修剪过长的茎干,再十分快速地几朵扎成一束。一双手修长纤细,跟变魔术似的包上漂亮的塑料纸,再系上一朵花。
他尽管眼盲,眼睛却很漂亮,乌黑的眸子如深沉的潭水。除了带着一些失焦的空洞,他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不,他比一般人要更加英俊。
十束花很快就弄好了,尹洛云给何恬搬到车上,回来的时候,尹洛云将几卷扎得很好的钱放到桌面上,静静地道:“你前几次落下的,拿回去吧。”
何恬怔了一下,心里在想如何完美地撒谎,尹洛云却猜出了她所想,说:“我只是眼睛看不见,不代表我的心也瞎了。我知道是你故意留下的,但请相信,我并不需要。”
他的模样坦然又坚定,何恬想了一会儿,将钱拿过来塞进口袋里。
尹洛云从后面洗了块毛巾,将柜台擦得干干净净,又说:“夜总会倒了,生意一直不太好,这一年的房租我没有再续,做完这个月就要走了。”
“走?”何恬吃了一惊,问,“你要去哪儿?”
尹洛云说:“家乡还有一间房、几块地,我想回去先待一段时间。如果好的话,就一直住下去;如果不那么习惯,就再想办法。”
何恬讷讷地点头,意识到他并不能看见,清了清嗓子道:“那以后岂不是不能买到你的花了,多可惜……回去后也把地址告诉我吧,常保持联系。”
他的脸上仍旧维持着淡淡的笑容,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何恬在这里又待了一会儿,最终不得不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尹洛云反倒叫住她,说:“咱们谈谈曼迪的事好吗?”
曼迪……这是两人认识这一年来,尹洛云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名字。何恬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回到店里,说:“曼迪是谁?”
Chapter02
曼迪是百乐门夜总会最漂亮、最伶俐的一个小姐。传闻说她美丽妖娆,能歌善舞,不过脾气很坏,因为被太多人捧在手心,一早就被宠坏了。
尹洛云这样渺小的一粒微尘,按理说是永远也不会认识曼迪的。可缘分从来不会令人失望,他们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深夜无端邂逅了。
尹洛云的花店开得很晚,那天他清点完最后一朵花,刚刚准备要走,大门忽地被人“哗啦”一声推开,挂在门后的捕梦网被撞得发出脆响。
尹洛云是个盲人,但嗅觉灵敏,空气中浓郁的酒味让他皱了皱眉。而在这污浊的气味里,还有一种极淡的花香,十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起码来了两个人。他们踉踉跄跄最终摔倒在他的柜台上,一个女声先响起,说:“来一包烟。”
尹洛云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去洗了一块毛巾,等着一会儿把自己的柜台擦干净,十分平静地说:“不好意思,我这儿是花店,不卖烟。”
“什么?你这儿是花店?”女人高声喊起来,脚步声重新响起。她大概是走出去看了看招牌,回来的时候“哈哈”直笑,“这儿还真是个花店,咱们来错了。”
跟她一起的人笑起来,无赖地说:“花店怎么就不能卖烟了?”
“花店当然不能卖烟了,花店是卖花的。”她又哈哈笑起来,声音像极了尹洛云在乡间听到过的一种鸟,“说个笑话,这儿虽然是花店,却叫‘盲人花店’。”
她十分好奇也十分无礼地趴在柜台上,一个劲地凑到尹洛云面前,像所有见到盲人要测试他是不是骗人一般地用手来回晃了晃。
那股淡淡的香味随着她的靠近变得浓郁了几分,尹洛云仍旧在脑海中逐个排除已知的香味。未解之谜让他觉得十分不安,越是想不出来就越是努力去想。
“真是个瞎子,他的眼睛不会跟着手动的。”她实在是爱笑,小小的花店被她的笑声充斥。尹洛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吓了一跳,说:“你骗人!”
尹洛云将她的手松开,说:“我能通过挥动的风判断出你的胳膊在哪儿。”
她蛮不讲理:“了不起哦,你抓我干吗?”
尹洛云说:“告诉你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
空气静谧了几秒,一同来的男人爆发出巨大的笑声,说:“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曼迪,有一天也会被别人给教训。”
叫曼迪的女孩很是气恼地跺了跺脚,说:“你敢说出去就死定了。”随即带上她的朋友,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
尹洛云收拾完烂摊子,回家的时间比以往晚了半小时。最后一辆公交车已走,他无奈地喊了出租车。坐到后座上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来。
那个叫曼迪的女孩身上,是淡淡的栀子香。
Chapter03
果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有过那晚不算邂逅的邂逅,曼迪经常会光顾尹洛云的这间花店。不过她从来都不会白来,总是在离开的时候带上一朵玫瑰或是百合。
脱下夜的伪装,曼迪没有初见当晚那么泼辣,顶多算是个精力旺盛的姑娘。
她对店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特别是这个店主人。可惜店主人十分惜字,对自己的事更是缄口不提,她只好考一考这位老板的业务水平。
“左起第二盆里是什么花?”
“桔梗。”
“第四盆呢?”
“马蹄莲。”
尹洛云的心中有一幅图,仔细详实地记录着这里的每一样物品。他不会有弄错的时候,因为永远有条理,做什么都是按部就班。
这一切在曼迪来了之后有了彻底的改变,她总是在这里玩一玩,那里摸一摸,原本摆放整齐的东西就乱了套。有时他想拿一个喷壶,摸到的却是一把剪刀。
第一次闯祸的时候,她像个内心十分忐忑的小朋友,又后悔又不敢直截了当地承认错误,怕大人会揪住不放,狠狠地骂她。
她很小心地窝在一角看他,确定他不会暴跳如雷后,再十分警惕地跑过来,睁着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看他,不停地问:“疼不疼呀,疼不疼?”
这时,一向寡言的尹洛云就不得不开口,免得她像只鹦鹉一样不停地叫:“没事……真的……不会痛了……下次注意。”
事情过去以后,尹洛云本来以为曼迪会长一点记性,她却像是忽然找到了两个人之间沟通的办法。有好几次,他能确定她是故意的,故意设置一点困难摆在那里,等着看他的表现。
他尽管又会磕着、碰着,却也从来没有说过她什么。这像是一个你前进,我后退的游戏,一旦允许了你在我的世界里撒野,这个人就会毫不犹豫地闯进来。
真正闯进来的是一个燥热的晚上,她很久没那么用力地推开玻璃门,捕梦网被撞得叮当响。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店里,说:“救我!”
尹洛云从柜台里让开,让她藏在这个隐蔽又狭小的空间里。进去的时候,曼迪被自己白天故意横放的一把笤帚绊了一下:“哎哟!”
过了好一会儿,蹲在地上的她闷闷地说:“以后再也不捣乱了。”
尹洛云背过身去收拾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Chapter04
有过救命之恩,曼迪对尹洛云的信任度又上升了不少。有关于她的种种情况,被一点一点透露给他。
曼迪说自己在隔壁的百乐门夜总会上班:“夜总会你总知道吧,大家没事的时候来放松一下,跳个舞、唱个歌,除此之外,喝酒当然是重点。”
曼迪的主要工作就是陪酒,她的收入直接与一晚能卖出多少酒挂钩。那晚来了个有钱的主,她当然巧舌如簧地推销了一大堆。
谁能想到结账的时候,一见账单上拖出一串零,死胖子当即翻脸不认人。他不仅不肯付账,还追在她后面要打人,说她是酒托。
曼迪也不是省油的灯,双手叉腰就跟他们干起来。闹到后来报了警,曼迪一听警察叔叔马上就到,这才认了怂,扔下手里的东西一口气跑到尹洛云这里来避风头。
曼迪说得口沫飞溅,十分激动,骂骂咧咧道:“玩不起就别出来玩啊,这点钱都拿不出来,也不怕把人的大牙给笑掉。下次千万别让我见到他,见一次我揍一次。”
她太激动,边说边手舞足蹈,胳膊撞到一旁的货架,疼得她“嗷呜”一声,半天没再吭声。掰过手肘一看,小臂上撞到的一块全青了。
尹洛云一直坐在地上修剪花枝,没有插过一句嘴。等把手里的事情做完,他去后面拿了笤帚,打扫干净地面,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药盒。
尹洛云将药盒打开,凭着记忆从固定的地方拿出红花油,一只手摊平搁在桌上,面容依旧平静地说:“哪只手?给我。”
尹洛云刚失明那会儿很不适应,时常一个不注意便会磕到哪儿或是撞到哪儿。久病成医,他对付这种伤可谓是得心应手。
尹洛云长久不见太阳,皮肤白得几乎发青。曼迪其实并不算黑,被他一衬就实在够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并不花哨的一套手法走下来,瘀青的伤口果然不疼了。
尹洛云将红花油重新盖好,收进药箱,拎着要往后面走的时候,却又被曼迪给叫住:“喂,其实我胳膊上还有一处伤呢。”
尹洛云哪怕转过身来,其实也看不到她的脸,但他还是转了过来,表现出盲人对正常人最大的尊重。他的声音平稳:“不,你没有。”
曼迪漂亮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狠心,把手往货架上再一撞:“嘶!”她“嘿嘿”笑起来,“这下总有了吧?”
尹洛云那张永远淡定、平和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端着药箱走回来,拿出红花油:“你这个人啊。”
她不给他任何批评的机会,将手伸去他怀里。
Chapter04
曼迪再出现,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
她敲了敲花店的玻璃门,说:“知道你看不见,所以我告诉你我今天穿了什么。白色的连衣裙,腰收得很紧,浅金色的系带凉鞋,跟不算很高。”
尹洛云不懂她的意思,将脸转向她的方向。
如果他能看见,一定能发现曼迪脸上的羞怯,她甚至像孩子一样绞着手指,轻声道:“你一天的收入是多少?我想买你一天的时间,请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其实她是想说“请你跟我约会”,但很怕他会因此拒绝,所以想出一个更坏的主意。可说出来以后,连她自己都觉得烂透了。
谁想到尹洛云却没有一口回绝,只说:“我一天的流水还是挺多的。”
曼迪一张脸都要笑成花了,她步伐欢快地走进去,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清越的“嗒嗒”声:“有多少?我会付不起吗?”
尹洛云万年不变的脸却陡然舒展开来,扬起一个类似笑的表情:“还好。”
曼迪来的时候是凭着一腔冲动,其实并没想过这一天要怎么过,去哪儿过。现在她帮忙尹洛云收了店,这些问题就像一团乱麻,在她的脑子里绕得解不开。
尹洛云却像是有自己的想法,出了店门向左转,二十步远的地方有通往市中心的公交车。他站在那块站牌下,问她要不要坐车。
当然要了,曼迪乐呵呵地跟上,等车子响铃过来,她跟在尹洛云的后面上了车。见他直接往里走,她问:“要不要帮你投币呢?”
尹洛云转过头来,失焦的眼神朝向她的方向。他是个话少但声音洪亮的男人,这一次说话的声音却十分低:“不用的。”他咽了口口水,“残疾人免费乘车。”
从来快乐得好像没心没肺的曼迪,第一次显出与自己本性不一致的深沉。她靠着尹洛云并排坐着,风从窗口吹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她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尹洛云露出疲态,微阖着眼睛预备睡去,曼迪才故作自然地将肩膀送过去,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再轻轻拉过他的手:“这样会坐得很稳。”
毕竟谁知道路上会不会突然来一个坑,或是有不要命的司机狠狠地踩刹车呢?曼迪在这么说之前,已经用一万种方式说服了自己。
尹洛云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轻轻地抽离。曼迪的心一下由快速蹦跳到紧急制动……他不喜欢吗?他很反感吗?他……
他只是换了个姿势,然后主动握上了她的。温热的风又吹了过来,曼迪的心也是热乎乎的。
Chapter05
有了曼迪之后,花店也有了细小的改变。原本和店主人一样十分冷清的地方,陡然多了一点温暖的意味,尽管他也只是将冷色的电灯换成暖色的罢了。
尹洛云还在店里多摆了两盆栀子花,这让曼迪非常高兴。她时不时就缠着尹洛云问栀子什么时候开花,又跟他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栀子的香味。
“实话跟你说吧,我一直用栀子花味的沐浴露,这种味道可真好闻,很浓郁,又很甜。但他们都不喜欢,说这种气味太俗了,他们说我也太俗了。”
尹洛云只是笑笑,栀子花香味的沐浴露吗?他一早就闻出来了啊。
曼迪近日白天来得不多,但坚持每晚都来给他收店。只是她真的太忙了,有时候尹洛云需要等到半夜甚至是凌晨,她才会一身酒气地跑过来。
因为职业原因,她每天都喝很多的酒,但很少会醉。她说自己需要时刻保持清醒,因为做梦的人会说出很多不该说的话。
“那就不能不喝吗?”有一天,尹洛云忽然这么问。
曼迪很是窘迫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要挣钱的。”
尹洛云放下手里的东西,站得笔直地面向她说:“我花店的收入其实还不错。”
这句话背后的意味有多深,曼迪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十分局促地看着尹洛云,第一次那么庆幸他是个盲人,不必看到现在的她有多狼狈。
也不必看到她在抹去眼角的泪水后,假装不懂他的意思说:“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我很喜欢……以后我会尽量少喝酒。”
但她有眼睛,她看得到尹洛云脸上一目了然的失落和沮丧,他借着打扫的借口准备回去后面那个狭小的地方。
曼迪又把他叫住,说:“洛云,等一等我好不好,等我把手头的事做完,到时候我会有一个很长的假期。你不是喜欢坐公交车吗?我陪你啊。”
尹洛云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宁和。
“好啊。”他说,“一言为定。”
Chapter06
曼迪真的是越来越忙了,她已经叮嘱过尹洛云不要每晚都等她过来收店,尹洛云嘴上答应着,却仍旧是这条街上除了百乐门以外最晚关门的小店。
有知道他和曼迪谈恋爱的朋友劝他断了这份念想:“夜总会出来的姑娘,有几个干净的?你看她有多久没来了?明显是逗你玩呢。”
劝诫的结果是——尹洛云没有和曼迪断了,反而疏远了说这话的朋友。很多事情解释不来,很多事情也不必解释。
尹洛云仍旧日日在等曼迪。
有一天她来了,很高兴的样子,坐在柜台后面,一副老板娘的样子,跟老板聊天:“你知道吗?我近来接了一笔大生意,做完之后完全可以洗手不干了。”
尹洛云很认真地擦着柜台,问:“洗手不干……舍得吗?”
曼迪手托着下巴看着他,说:“为了你,舍得的。”
那天曼迪第一次跟他谈起自己的家庭,她说:“我爸爸是个瘾君子,家里的东西都被他变卖了去买毒品。妈妈跟他闹了很久,劝他戒毒,为了证明那玩意儿根本没那么诱人,傻乎乎地也跑去尝试。”
曼迪的语气一如平常,尹洛云却听得出来她明显在隐忍。
“两个傻子碰到了一起,家就不成家了。后来为了追求更深层次的感觉,他们终于在某一天把自己玩死了。那时候我才十岁,忘不了推开家门时的场景。”
“我真恨那些吸毒的人。”曼迪说得十分平静,托着下巴的手却忍不住在颤抖,“百乐门你知道吗?其实实话告诉你也没什么,这种娱乐场所很少有干净的。那些人很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她顿了顿。
过了好久,她突然问:“你有什么愿望吗?我想世界和平,小家和睦。说起来是不是很蠢?他们总是笑我。”
尹洛云想了想,说:“我的更蠢。”
他没有那么博大的情怀,一心只装着自己的小情小爱,他只想带她回自己的家乡。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扇。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好美的诗。”她说,“我想跟你一起过那样的生活。”
Chapter07
栀子花搬回来的时候长得并不是很好,经过尹洛云的悉心照料,已经枝繁叶茂。等到来年春天,会有温柔的手轻拂,让它盛放。
曼迪已经来问过几次,什么时候才能闻到那股甜甜的浓香。他总是要她再耐心一点,熬过这一年的寒冬就会有新的希望。
谁也没想到,比春回大地来得更早的,是一伙凶神恶煞的人。一个男人声音熟悉,只说了一句:“给我砸。”
尹洛云精心维系的小小花店转眼就在棍棒底下变得面目全非。尹洛云没有反抗,直到他们砸向他养的那两盆栀子时,他才像疯了一样还击。
曼迪过一天来的时候,小店几乎已经面目全非。尹洛云正在闷声收拾,他的脸上、身上都有伤,眉骨上的一处伤口已然肿起,这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恐怖。
只有栀子还好好地摆在花店一角,换了个新盆子,看起来仍旧十分精神。
曼迪是来向尹洛云告别的,说自己要踏上一段旅程,将会暂别这里。
“真可惜啊,看不到来年的栀子花开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知怎么的就落了一脸的眼泪。她一直坚强,多少苦吃过,也不曾让她有半点屈服。但在这个时候,她不知怎么的就分外脆弱。
离开的时候,尹洛云叫住了她。他没有转身,没有再维护自己身为一个盲人的小小骄傲。他很颓败地坐下去,双手捂着脸问:“不能不走吗?”
曼迪没有回答。
尹洛云又说:“昨天,那个男人,他说他才是你的男朋友。”
他对自己女朋友在外劈腿的行径十分不满,砸毁花店只是他发泄的一种途径。
曼迪瑟缩了一下,心头压着千万句话,可这个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反反复复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可到底是哪样呢?曼迪不能告诉他,却还对他提出非分的要求:“等我好吗?等我回来,陪你回家。”
尹洛云垂着眼睑,他失焦的眼睛显得更加空洞:“我等不了太久的。”
“一年,你就等我一年。”她声音颤抖着说。
Chapter08
和许多故事唱本里的一样,曼迪当然没有回来。今年的这个月一过,恰好就满一年了。尹洛云也就失去了此生唯一一个想与她携手到老的人。
何恬坐在板凳上,眼中盛满了泪水。她说:“其实曼迪与你失约是有原因的。”
尹洛云忽然就下了逐客令,他很不耐烦又很不客气地制止她再说话,要赶她离开。在那之前,他只有一个问题:“曼迪是谁?”
他只知道这样一个简单的名字,他知道那不是她的本名。如果她一定要失约,起码该留下一个名字让他知道该去恨谁。
何恬看着他,一连深呼吸好几口气,说:“她姓林,单名一个栀。就是你店里那两盆栀子花的栀……你是怎么猜到的,她告诉过你吗?”
林栀,跟自己想的并不太远。
尹洛云要到答案,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将何恬赶走,回到自己的小花店时,紧紧带关上了那扇玻璃门。
何恬坐在车上又再看了一会儿,终于发动了车子,回到了自己的单位。快中午了,饭菜的香味从食堂传出来,同事们告诉她杀了一头猪,这几天有肉吃了。
“你又去花店了?”
何恬点头,把花分给大家。
“真不容易啊,钱都给到位了吗?”
她掏出兜里的钞票,所有人都摇了摇头。却也只是摇了摇头,饭点一到,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大家都对新宰的那头猪感兴趣,毕竟是自家养的,风味远远好过屠宰场的那些。
没有人会一直想念失去的人,那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好的疥疮。既然无药可治,就放在那里静一静,等它自己长大,等它慢慢烂掉,等它一点一点消失。
最后,再将它遗忘。就像遗忘掉一个人,一个英雄,一个为了使命与职责,付出自己年轻的花样年华的年轻人,一样。
何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打开自己的柜子。她拿出自己的警服,不紧不慢地换上。
是的,她是一个警察。林栀跟她一样,是奋战在禁毒第一线的警察。她隐藏身份潜伏在百乐门多年,终于在年末揪出了一整个贩毒团伙。
双方交火前,她被当成人质。等救出来的时候,她已被注射了过量的毒品。她年轻的脸仍旧美丽,只是没来得及阖上的眼睛失去了焦点,空洞而迷茫。
是多么伟大的功勋、杰出的贡献,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了整整三天,电视台为此做了专门的报道,她仍旧健在的爷爷奶奶得到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可是她得到了什么?
一个烈士的头衔,一个平静的墓园,和无数抗战在禁毒第一线却最终死去的战士一样,蜷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上面甚至只有一块无字的墓碑。
没有人能再见证她的美丽;没有人能再得到她的芳心;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想过什么;没有人问过她到底会不会后悔,又会不会害怕。
而过了这个月,甚至都没有人会再在那条街,那家店,那个叫“盲人花店”的小门面里静静地等她……没有人。
Chapter09
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呢?
大概是第一次握手时,她粗糙的右手让他觉得惊奇。一个向来不干重活的女孩,怎么会有那样一双满是茧子的手,特别是在拇指和食指内侧。
只有一个姿势需要反复用到这两处地方——
拿枪的时候。
尹洛云曾经一直在想,等她回来,他一定要跟她说,她是一个很好的警察,也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可跟她相比,自己的演技其实并不输太多。
她一直扮演着自己夜总会小姐的戏码,他也就配合她演花店老板的角色。
女朋友总是太忙,又夜夜笙歌,试问有哪个男朋友会不紧张。可他不会,因为知道人民警察值得信赖,所以才一次次信任地放她在自己的舞台上活跃。
可她这个人民警察,到底还是骗了他。
一年为期,她没有回来,他不会再等。月底的最后一天,他收拾完店里的一切,搬着自己的那两盆栀子花,从知微街号搬了出去。
出了店门向左转,二十步远的地方有通往市中心的公交车。因为他是一个残疾人,所以并不需要付钱。
坐在他们常坐的那个位子上时,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她就在身边的感觉。暖暖的太阳光照到他的脸上,他整个人都沐浴在这份温暖之下。
他的家乡在江南小镇,人们说着吴侬软语,四处小桥流水。冬天不会太冷,夏天不会太热,雨水丰沛,阳光明媚。
这里的气候很适合栀子花生长。
他将那两盆栀子埋在院子里,轻轻搂过那翠绿的枝丫,用一种平和淡然的声音说:“林栀,我们回家了。”
——原文载于年爱格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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