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了座灵厝,唤回过世的母亲三科幻

长假期间,我们将以连载的形式刊登无形者的两篇精彩的中篇小说。祝大家假期愉快!

无形者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葬于卡尔克萨

全文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第三幕长眠哈利湖底第一场

夜。夤夜。冰冷、麻木、空洞、寂寥的夤夜。

夜晚最浓最深处,梦又来了,在无边无际的晦暗中掀开黑黢黢的一角。在梦的裙摆下,一张苍白的面孔像一朵白色韦陀花在夜的流动中绽放。那张脸是他的脸。他站在镜子前凝望自己的脸,镜子在他脑中研磨成粉末和碎片。

疼痛。酸涩的疼痛,像脑袋里生了虫,一点一滴啃噬他的神经。疼痛之中,黑暗中有某种东西发光,却什么都照不亮。那是黑星。长久以来,黑色的星星高悬于天际,投射下缕缕暗色的星光。

某个废墟的幻象横亘在镜中,像画卷般徐徐展开。荒芜颓垣的大地上,风吹过时把一抔黄土洒下,风化的沙石和云母颗粒在风的塑造下垒成一块块冰冷的墓碑。如今,黑星不再照常升起,湖水翻涌,被火球般的热源搅动,像沸腾的火锅一样吐着泡泡,显露出湖底呆滞的眼神、糜烂的下体、破碎的内脏、干瘪的四肢以及泡得发白发肿的五官。

湖底的人死了,像陷入一场长眠不醒的梦境。

他看着那湖底沉睡的死人的脸,恍惚间好似发现了一种古老的、早已被遗忘的生物的化石。死者看上去如此安详,如此平静,与所有活着吵吵闹闹、嘟嘟囔囔的人丝毫不一样。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人活着和死去完全不一样。他久久地沉浸于这种遐想,以至于全然忘记思考自身。然后,一道苍蓝色的火焰割裂了大脑中的混沌虚空,某种更鲜活更丰满的形象填充进他的梦境。

他忽然觉得那张脸熟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死者想来应是他认识的熟人,但尸体在水中浸泡太久已变了形,难以辨认,完全不具备生前的形神,更接近于像一枚肿胀的人皮气球,

他在湖旁的巨树下找到一块被虬结树根缠绕的光滑石板。那是一块墓碑,原本如士兵般屹立于此,后来土地里的种子生根发芽,树木就在墓地里生长起来,以泥土中死者的尸体为养料,并把墓碑推翻。回到现在,往昔那枚树苗业已参天,每一片随风摇晃的墨绿色叶片也荡漾着地底死人的呼唤。

他拨去枯枝败叶,扫去蛛网尘埃,在墓碑上找到碑身的铭文。

他凑近了看,那上面刻着……

他猛地睁开眼,昏昏沉沉醒来,忽然意识到那道苍蓝色的火焰是什么。有人拿着强光手电筒对着他,边缘处泛着蓝莹莹幽光的白色光束落进他的眼睑。他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仿佛眼睛刚下过一场雨。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而无心探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面前的高大男人身上。

一个体格健硕的光头佬如同黑夜中的哨兵,守候在刺眼的光束后方。“很好,你终于醒了。”光头佬冷冰冰说,“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谁要我见我?”郁垒警惕地问道。

光头佬没回答,只是摸了摸那颗剃得光溜溜的脑袋。不得不承认,那可真是一颗构型完美的头颅,其形近似一枚剥了壳的鸡蛋,油光发亮的头皮表面却闪着一层全息刺青涂料独有的荧荧幽光。刀疤、刺青、肌肉以及尽可能多的强化改造,不仅是灰色地带的生存之道,亦是地下世界的潮流时尚。

郁垒打开灯,进一步看清了光头佬的长相。

那是一个怪异的壮年男子,整个头部没有任何一根毛发。光头佬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和一条青黑色工装裤,两朵全息金边牡丹花在他双肩处生长、绽放、再生长、再绽放。“你到别人的地盘来,就得和这里的主人打声招呼。”光头佬说,“不用担心,如果我要伤害你,刚才就可以这么做。”

“迦梨?”他出声问道。

蜂鸟振翅而鸣,在苍白的灯光下打转。全息模特的出场像幻梦降临,身体和五官在苍白的灯光下浮现。“尽管去吧。”她说,“是我让你来这儿的,我和你一起去。”

光头佬的目光掠过迦梨的全息人像,深深看了空中的微型无人机一眼。男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路,用冰冷无情的目光和臂膀处旋转不停的涡轮逼退路上围观的好事者,像一只人立行走的蒸汽野兽,闲逛于自家的钢铁狩猎场。

在一栋古香古色的朱楼里,等待他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儿。光头男人在门口处停下脚步,粗壮的手臂轻轻一伸,便拦下低空飞行的蜂鸟。“他进去,你不能进。”光头佬无动于衷地说,“受邀的是他,不是你。”

现在是凌晨四点五十七份。郁垒看了一眼时间,目光对上迦梨焦急的眼神。“不会有事的,我自己进去就好。”他迈步走入屋中,沉重的安全门发出一阵痛苦的尖叫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老人穿着唐装,满脸褶子,苍老干枯如橘子皮的脸庞刻满干涸的岁月河道,看似弱不禁风的枯黄身躯仿佛只需吹一口气就会摔倒。

然而,正是这样衰弱的老头儿控制着这个地下世界的一亩三分地。毫无疑问,他这个地下世界三分之一的王,尽管他的寝宫不如别的国王华丽,但他的权势依旧统治着这里。

老人自称聿明氏,一上来就开门见山。“你不能在这儿多呆。”老人慢吞吞地说,“这是我们协商的结果,天亮前你就得离开。”

郁垒默然片刻。“为什么?”

“这儿有人不欢迎你,其他两家有反对的声音,人们认为你会把政府引来,破坏我们之间好不容易达成的平衡。”

郁垒摇了摇头。“我没打算多呆。谢谢您提供的庇护,片刻的逗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才逃避到这里来的,我这就走。”他想了想,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大门。

聿明氏喊住了他。“你看新闻了吗?”

“什么?”郁垒驻足回头。

“新闻。”聿明氏平静地说,“你的老板以及那两位部长全都死了。”

“那样的情况,生还的几率实在太小。”郁垒面无表情地说。他张了张嘴,唇齿和两腮肌肉微微发麻,像遭了电击一般抽搐,却只是麻木,什么也感觉不到。死了。好吧,全都死了。他早有预料,且做好了心理准备。

“别担心,这次灾难不会给你的公司带来危机。”聿明氏说,“警察都在找你。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时刻,那两位在爆炸中丧生的部长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更需要你们的技术使他们与现世保持联系。”

“等等……你刚才说,我的公司?”郁垒疑惑不解地问道。

“是的,你的公司。”老人解释道,“这是你老板的意思。他和那两位部长虽然死了,但他们的定期数字化备份又使他们的意识在灵厝中复苏。你是他的继任者,至少九泉科技的管理层通过该决议之前是如此。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应付得了那些警察和调查员。人们正在找你,绝大部分人有理由怀疑你受纳米吞噬而发疯遁走。你要想回去就得证明你的精神状态没问题。”

“高官和企业家都死了,”郁垒讥讽道,“这下他们总算肯重视这起案子和这场数字瘟疫了?”他自嘲一笑,眼神古怪,只觉整件事情荒唐透顶。“我只懂技术上的事情。不管方生如何看重我,甚至委任我接管他的公司,我怎么也不是那块料啊。”

“不管你是不是那块料,你只是名义上的继任者。”聿明氏耸耸肩,稀疏的白眉抖了抖,“你的老板还没真正死去,不是吗?只要方生的影响力还在,他仍是实际上的掌控者。”

“方生是我的朋友,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是。”郁垒低垂眼睑,轻声说,“我对自己是不是公司的掌权者毫无兴趣。”

老人沉默了一小会儿。“你误会我了,但没关系,我只希望我给出的信息话对你有帮助。”

的确有帮助,他想,如果只是规避纳米吞噬而非直接清除病毒的话,数字化备份不失为一条有效的解决之道——在主体意识被纳米病毒感染之前,定期创建多份意识副本。大人物独有的谨慎阴差阳错救了方生和那两位部长的命?

“我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他抱了抱拳。

“问吧,”聿明氏叹了口气,“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

“您知道城里失踪姑娘的传说吗?”郁垒说,“我是听门外那个女孩说,她告诉我存在这么一种近乎都市传说的谣言,说女孩总是在接到一封黄色邀请函之后便莫名消失,自此再无音讯,也从未引起当局注意。”

老人沉吟片刻。“你是说那些走上新娘之路的女孩?”

“这么说您知道?”郁垒诧异地问道。

“我的确知道一点儿。”聿明氏点了点头,病恹恹地说,“但是,你问这个做什么?这和你的遭遇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郁垒笑了。“如果是方生在这里,他会说一切事物都有联系。”他解释道,“这是一种整体论的思想,认为万事万物皆存在联系。不过,我的确在传说和纳米吞噬病毒中找到一种脆弱的符号联系。我相信这一切都是邪教徒的手笔。只要能追踪到那些姑娘的下落,我就能找到整件事的幕后策划者。”

“不要过早做出假设,”聿明氏意味深长地说,“否则你的推理在潜意识里就会倾向于你的假设。”

“但的确,您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儿,不是吗?”郁垒问道,“什么是新娘之路?新娘之路把那些女孩带到哪儿?是卡尔克萨吗?”

聿明氏的眉头一下子皱得极紧,目光也渐渐变得晦暗无光,孱弱的姿态和颓然的表情仿佛收到了最后的病危通知书。卡尔克萨,一个神秘的名字。老人捂着嘴唇咳嗽起来,干瘪而枯瘦的苍老肉体像秋风中萧瑟凋零的枯树枝那般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可能断裂。他喘着气,干瘪如小鸟胸的瘦弱胸脯一上一下起伏着,口中发出的声音如残破风箱的躁鸣。“你知道卡尔克萨?”

“什么是卡尔克萨?”郁垒反问道,“卡尔克萨在哪儿?”

“卡尔克萨是古代都市的废墟,如果你寻求一个定义的话,那么这就是我的答案。”聿明氏松开捂着嘴唇的手,虚弱而疲惫地说,“你想了解卡尔克萨,但关于卡尔克萨,你又知道多少呢?”

“我不想了解它,”郁垒抬起头,对上老人的目光,“那是数字瘟疫的来处,帮帮我,我只想摧毁它。”

聿明氏愣了几秒钟,哑然失笑。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走到郁垒面前。“你永远也无法摧毁一件无形无质的东西。”老人说,“我快死了,是人都会死。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我一句,知道得越多,恐惧也就越多。保持无知是一种幸福,迷失于未知则是最大的恐惧。”

“这么说,您不打算帮我。”郁垒失望地说。

“不,不是不帮,是我帮不了你。”聿明氏背负双手,缓缓踱步。“我知道的没你想的那么多,我只是在劝你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如果你真想知道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不如试着一步步溯源,问问外面的姑娘。如果你是从她那儿听到了‘卡尔克萨’,那么她又是从哪儿得知的呢?”老人轻轻拍了拍门板。对着墙上的拾音器说了一句“送客”。“还有一件事,”聿明氏叮嘱道,“赶紧离开,我听说上头有人要封锁达拉维,防止那种数字瘟疫在此扩散。”

门被拉开,“蜂鸟”无人机和光头佬出现在门后。他走了过去,与迦梨并肩,回头看见光头佬步入屋中,沉重的安全门再度发出痛苦的哀嚎。

“一切还顺利吗?”迦梨问道。

“他让我们在天亮之前离开,说是我们的到来会引来不必要注意,以至于破坏了这里的平衡。”郁垒漫不经心地说,“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我方生、普拉萨德以及帕蒂尔都死了,但他们都有数字备份,所以介于半生半死之间。”

迦梨点了点头,注意到周围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便如风中沙石般飞散,化作一团细碎的光点溶解于空气。“既然他要我们走,我们就得赶紧离开。”她的声音在无人机内部响起,“天亮之后,你呆在这里就不受庇护。三合会不会对你动手,但日本黑帮和印度地头蛇可不一定。”

他点了点头,跟着“蜂鸟”无人机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爬上一段又一段绳梯。地上铺着一层脏兮兮的胶合板,滑溜溜的板材原是白色的,后来踩踏的人多了,一对对满是泥泞的靴底在此留下一层乌黑的、黏糊糊的油腻泥状物质。

在地底的千仞峭壁和突兀石块之间,一张又一张网状吊床横亘高空,一个又一个野蛮而崇尚暴力的人影从高处投下鬼魂般幽幽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经过,嘴里咀嚼着口香糖和眼睁睁看着猎物逃跑的遗憾叹息。

郁垒回到地面,回到贫民窟,终于肯放心与迦梨交谈。“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说,“我在想你告诉我的关于卡尔克萨和黄色印记。”

“怎么了?”迦梨疑惑地问。

他犹豫片刻,像在斟酌措辞。“当时我被纳米吞噬带来的幻象吓坏了,所以不能集中精力思考。刚才出来这一路上,我回想发生的一切,便总是情不自禁在想如果关于卡尔克萨的传说是你道听途说,那你又是如何知道邀请函的火漆图案和我的伤疤一致?我是说,你必须得亲自见到那封邀请函,才有可能知道火漆的图案形状,不是吗?”

迦梨默然。“你怀疑我对你有所隐瞒?”

“我只是在阐述一种事实。”他说,“我想看看那封邀请函,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替你赴约。”

“你都知道什么?”

“新娘之路,还有黄袍国王。”

“那你已经知道得足够多了。”

“但这还不够。”他说,“让我替你赴约。你还没上路,是因为你不想‘失踪’,对吗?”

“蜂鸟”无人机的指示灯黯淡了好一阵子。片刻后,碧绿色的灯光亮起,声音也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迦梨否定道,“我的确收到了邀请函,上面描述了一个真实不虚的极乐世界,但我没上路的原因和我向你隐瞒邀请函的原因是一样的……”

“是什么?”他问。

“你在达拉维的中心地带,也就是孟买中心的中心。”迦梨说,“从现在开始,你跟着我的指示走,等你见到我就会明白了。”

郁垒明白她在说什么。迦梨的是她的真身,而不是全息像,更不是拟感编织的幻觉体系。这个曾授他欢愉之道的女人,现实中究竟长什么模样呢?她深谙性爱之道,也许是早年丧偶的寡妇,也许是甜美可人的少女,但也有可能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丑女,或是推崇同数目男女轮座的性力派大师。性力派反对种姓和寡妇殉葬制度,崇尚难近母,这会是她的名字来由吗?迦梨女神和黄袍国王的新娘有什么联系呢?他感到好奇,便遵从迦梨的指示奔走于迷宫般的贫民窟。

拂晓时分,万物昏昏沉沉,沉沦于梦境,在稍显颓势的暴风雨中兀自祈求黎明。屋檐下,湿漉漉的衣服正往下滴水。路旁的废报纸上,死气沉沉的男人和衣而眠,没有房子住的女人把头发剪短,打扮得像一个脏兮兮的男孩。风吹过时,涌动的气流在带来可怕的酸臭味儿的同时,也掀起几座棚屋的门帘,暴露出屋内正躺在床上孤独死去的老人和地上糊着是屎尿到处乱爬的孩子。

在这残破的暴风雨之夜,将明未明的黑暗深处时不时响起小儿不安的啼哭、妇人不耐的呵斥和男人烦躁的梦呓。一群皮包骨的孩子正在垃圾桶里翻捡废品,白天的时候这些垃圾桶被更强壮的孩子霸占。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趴在一栋棚屋的窗户上,惊奇而渴望地打量着屋内的光景。屋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薄弱的烛光伴着男女交欢的声音把一大团蠕动的阴影投射到颓圮篱墙的涂鸦上。不远处,一只被雨淋湿的丧家之犬,抖动着湿漉漉的皮毛,打了个喷嚏,正准备仰天长啸,却被一块石头砸了脑袋。狗儿呜咽着,夹着尾巴匆匆逃跑,瘦弱的脊背和凌乱的皮毛在孩子们的顽劣笑声中消失。

“当年人们拍了那部电影之后就时常有人来这儿观光。”迦梨说,“这里很脏,对吧?一切都很脏,只是人们出于脆弱的同情和被抢劫的恐惧而不明说。你看过那些外来者对这里的人的采访吗?他们说这里的人都很乐观,坚信活着就有希望,但事实是,人们之所以都很乐观,是因为悲观的人早已死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一种幸存者偏差。”郁垒说,“真正伟大的喜剧,核心永远都是悲剧。”

在模糊而晦暗的雨夜下,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和金碧辉煌的高档公寓身陷囹圄,,发着梦幻而迷离的虹光,静默地矗立着,用其冷傲姿态将孟买中心地带的贫民窟团团围困,仿佛衰败的巨人试图用光鲜亮丽的外表和浓妆艳抹的脂粉遮盖腐烂发臭的疥疮。

“蜂鸟”无人机振动机翼,带着他继续往前走。渐渐的,他远离了达拉维的肮脏和凌乱,在这个炼狱般的贫民窟内,他意外发现了一处相对清幽、相对宁静的居所。房子由石材、木头和水泥混凝土共同砌成,外形酷似一座精致小巧的古代庙宇。同在达拉维贫民窟内,别的地方又杂又挤,唯独此地稍显空旷,与别处似乎多多少少有些不一样,像是某种特殊的礼遇。

“我们到了。”迦梨的声音从无人机内传出。

“你就在这里面吗?”他问道。

“蜂鸟”上下翻飞,却不再替女孩传说。它绕着他的头顶转了几圈,在一阵遽然的蜂鸣中朝着那座庙宇似的小屋子冲去。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无人机消失在门帘后头。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掀开珠帘,探出小半个脑袋,冲着他鬼鬼祟祟地招了招手。

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四周,快步走入屋中。屋内有一张床,除了那个女孩之外,床上还躺着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正瞪着双眼痴痴地望着天空。如果女孩和这个妇人是母女关系的话,那么女人的年纪就不算特别大,也许只在三四十之间,但她的侧脸看起来却是如此苍老,如此麻木,如此疲惫,如此呆滞,如此厌倦,以至于他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以为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染了黑发的老妪。

为他开门的小女孩正蹲在一个破旧的炉子旁烧水。热水咕噜咕噜冒泡,升腾而起的水蒸气顺着水壶的出气孔冲天而起,如一缕缥缈的云烟模糊了遥望者的视线。偶有雨夜狂风吹过,漫天水汽便飘了进来,把屋内的一切活物或死物濡湿。

“迦梨?”郁垒迟疑不决地唤道。一股细微的、若有若无的蜂鸣声在他的感知范围内响起。那是不祥的耳鸣,声音单调而枯冗,犹如走调的小提琴,犹如被人用拳头击中了脑袋。

妇人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

水开了。沸腾的开水壶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叫,一如他耳中喋喋不休的哀鸣。

小女孩拉了拉他的衣角,欲言又止,稚嫩而惆怅、悲哀而惘然的神情像女祭司酝酿着某种奇特的悲剧性预言。

“怎么了?”他问。

女孩递给他一张泛黄的请柬,麻木地说:“床上的是我的妈妈,我才是迦梨。”

他觉得自己头晕目眩,顿时发了高烧。

第二场

他睡了一觉。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做梦,各种各样的梦、纷纭杂沓的异象,还有无可名状的恐怖一直困扰着他的心神。一般来说,他并不睡觉,只是做梦,但黑市里淘来的廉价苯巴比妥让他难得享受了一场无梦的睡眠。

天亮了又黑,雨在睡眠中渐渐止息,时间在消散的雨幕下流逝。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这一觉在送走所有疲惫的同时也使他感官迟钝、头昏脑涨。他知道,是麻木的钝感缓解了感知的混乱和神经的剧痛。

当被雨洗过的天空变得全然黑暗,当夜空中第一颗星绽放光茫,他决定上路,与他一同走上新娘之路的还有迦梨的全息幻象。也许是雨的缘故,沁凉之风吹拂澄澈苍穹,城市夜幕的橘色光霭向下沉淀,变成一层薄薄的暖光覆在空中疾驰的飞车、地上漫步的行人以及满溢霓虹炫彩之美的琼楼玉宇之上。

自动化飞车驶离城市时,一束犹豫不决的谨慎目光从他眼角飞去,投向副驾的清亮幻影。他张了张嘴,苦思冥想半天,还是没能开口。

迦梨叹了一口气。“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多大了?”

“十一岁。”她说,“只是看起来比较小。”

郁垒茫然地摩挲着方向盘的纹路。“可是,你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全息模特?你的父亲呢?”

迦梨笑了。“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我说,我的父母都死了,但实际上,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如今这样子和死了没区别。”她耸了耸肩,似乎对一切早已释然,但那虚幻的全息人像却微微波动着,出卖了女孩压抑许久的内心。“这是传统,这是文化。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是庙妓,十岁的时候成了‘圣女’,卖身于寺院,一进入青春期就成为高级僧侣和婆罗门长老的性奴隶。我想我的父亲正是那些长老中的一个。遵循传统,当一代圣女老去就退居幕后培养下一代圣女,所有圣女都来自贱民家庭。”

“我以为那是非法的,早已被废除,成了历史的一部分。”郁垒小声说道。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声音艰涩而沙哑,宛如喉咙里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什么是历史?”迦梨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说,“历史是被人称作‘圣女’的庙妓由明面走向暗地而一切未变,历史是一整个寺院内私底下都是强暴、凌辱、滥交、性病和父女乱伦,历史是所有献身于神明的少女进了寺院就注定出卖自己的青春和肉体,历史是你在红灯区看到的站街妓女或大街上看到的全息模特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被遗弃的庙妓,历史从不是我们的,也不为我们而演义,历史是你们的,是你们这些聪明人眼下正编造的历史。”

郁垒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但迦梨表现得很好,似乎任何多余的同情和怜悯都是一种丑陋的亵渎。他也想夸下海口,尽情描绘公司在孟买开拓市场为这座城市带来的美好明天,但这样的或那样的许诺就像古人的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远水救不了近火,已经发生的苦难无法撤回。这个女孩还未经历初潮,便已学会以迷人的全息之姿魅惑众生,也许她在骨子里恨透了这座城市。

迦梨瞥了他一眼,虚幻的神情略有缓和。“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踏上那条新娘之路了。我年纪尚小,不能以真身上路。可话说回来,我也不想去,我觉得这样的生活虽糟糕但比起其他同龄的庙妓已足够幸福,我是在靠着一份工作自力更生,这样的行为我不觉得可耻。”

“很抱歉那个晚上我和你……”他的道歉进行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他想起一周前的那个夜晚,想起那股透过百叶窗缝隙淌入的欢愉,想起一声声暗夜里如梦似幻的喘息。

他的回忆一俟涌起,内心就被绵密的针刺陷阱攫取,恶心感和糟心的不适如锥子一般一锤锤凿进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是个恋童癖,这样的想法使他恶心,反胃,但他已太久不曾进食,以至于那股呕吐的欲望只是胃酸,逆流而上到了喉间又被咽下后唯余火辣辣的灼烧感控诉着他的罪恶行径。

“不必道歉,也不必内疚。”迦梨笑着说,“我的母亲因长年累月的滥交而罹患艾滋,这对她来说是不幸,但对我来说却是幸运。是的,我为此感到高兴,丝毫不觉得伤心。我妈妈得的病意味着我不用去寺庙取悦别人了,因为我可能也患有此病。我能做的和被允许做的一切就是披上拟感的全息外衣去侍奉别人的感官和内心,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份工作,寺院拿50%抽成。为了你也为了我好,你不必觉得愧疚或有任何负罪感,你是在照顾我的生意,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自觉有愧,那我也许早就饿死了。”

郁垒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现实的困境和混乱的噩梦重叠了,真实或虚幻、悲戚或欢喜、幸运或不幸,似乎全在这个气氛凝滞的车厢内升温了、加热了、融化了、分解了,最终又聚合在一起,化作一团巨大的隐喻的浓雾。

人在雾中穿行,文明在雾中迷失。飞车在高空中疾驰,城市在身后远去。高楼大厦、琼楼玉宇,皆化为一团模糊的光影,像一个又一个发光的小盒子,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空幻而虚无缥缈。远离城市,远离喧嚣,全彩航标和通讯信道在荒野中时有时无,全息车道在孟买的郊外变得粗陋而萧疏,仿佛造物主在不经意间于空中匆促留下的寥寥几笔。

那张烙着黄印的邀请函,以凌乱的线条和扭曲的文字记录着时间和地点——子夜,瓦古尔纳河谷,悬崖峭壁,1号石窟,释迦摩尼像下,焚香,冥想,等待。

新娘之路蜿蜒曲折,漫长而寂寞,引向万籁俱寂的午夜和悬崖上横躺两千余年的石窟,因过度沉浸于思考,时间像丛林中的河流一样远去。他回过神来已至悬崖峭壁,林间晚风像情人的手轻柔抚慰他的脸颊。

他坐在驾驶座上朝下看,入眼所见皆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突兀嶙峋的怪石和凄凉枯寂的荒地。到处都是杂草,到处都是枯枝,在这个不见灯火的荒郊野岭之夜,树木是棕黑色的,叶片呈现出一种邪恶的墨绿。阿旃陀石窟横贯悬崖,也横亘在他的眼前。石窟附近的地面大多秃了,只生着几丛稀稀落落的枯草。飞车靠近时,底盘处喷涌而出的气流掀起阵阵狂乱之风,于是那焦黄松脆的叶片便在风中剧烈摇动、晃荡。气流把枯草连根拔起,吹响远方。大地无力挽留,荒草便在空中飞舞,仿佛一大块被撕扯下来的头皮,仍带着几根稀疏枯竭的长发。

“你在这儿等我,让你一起来本来就不是明智之举。”他轻声说,“如果我没回来,你就报警。”

“你没必要这么做。”迦梨说,“我们现在就可以报警。”

“一个人如何证明自己没疯?通过讲述他看到的那些幻觉和幻觉背后的意义?”郁垒无动于衷地回答,“警察不会相信我的解释,只会觉得我疯了,但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些幻觉、那些符号、那些异象,都是有意义的,一直在讲述着自己的秘密。灵厝、冥器、纳米吞噬、数字瘟疫……这些事因我而起,都和我有关,我是目前为止对这些东西接触最深的活人了。”

“那些邪教徒会伤害你的。”迦梨担忧地说。

郁垒摊了摊手。“如果我与他们取得共识就不会。”他说完就跳下飞车,踩上石窟的地面。我一直在追逐死亡啊,他想,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追逐死亡,但死亡也许不是尽头,被死亡的未知吞噬才是。

“祝你好运。”萧瑟的晚风带来迦梨的祝福。

1号石窟,释迦摩尼像下,造型古朴的香炉如此渺小,以至于石窟内空间如此广袤如此浩瀚无垠。按照指示,遵循规矩,他在佛像前盘膝而坐,点燃一柱香,便闭目静静等待。在这个清虚而空茫的夜,佛端坐于石窟内,佛眼发着红光,内部的电子摄像头注视着这一切。

青烟缭绕,暗香浮动,在幽幽荧荧的红光中,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一道古怪的敲击声轻叩心弦,如晨钟暮鼓,在他耳边响起。

伴随着行走时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有人在他身后站定,发了话:“你还是来了,我叫你不要管的。”

郁垒回头看见聿明氏的时候说不上惊讶,也不怎么感到失望。老人头发蓬松而杂乱,身披兽皮,半裸着身子,胸口垂着长长的胡须,看上去和之前见面时的模样完全不同。“所以您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郁垒问,“那个邪教把您这样的人物也同化了?”

“我这样的人物是什么样的人物呢?”聿明氏耷拉着肩膀,摇头叹息,“我只是一个老头儿,一团糜烂的、即将腐化的肉。我快死了,活不了多久,只希望自己的贡献能在死后于卡尔克萨换来一席之地。”

“这么说,您是围城外的人?”

“我只是一个引路者,所有失踪的女孩都是自愿上路的。”老人说,“现在到你了,这是你的新娘之路,向我展示你的黄印。”

“是这个吗?”郁垒撩起头发,摊开右手,暴露出结痂的伤疤。

“来吧,跟我来,”聿明氏慢吞吞转身,声音微微发颤,“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郁垒跟着步履蹒跚的老人出了1号洞窟,如秉烛夜游的好友一般漫步于悬崖峭壁之上。聿明氏带着他进了10号洞窟的祈祷大厅,在这里与他一同遥望外界星空。“这儿有什么不同吗?”他蹙着眉头发问,“我们在这儿做什么?”

老人没有给他回答。就在他的问题从他嘴里迸出来之后没多久,夜空深处,星陨如雨,一千万道流星的光轨散布长空,忧愁如雨丝,纤细如铜镜中的眉眼。纳米吞噬的幻觉就在这时出现了,神秘而莫名的幻象像泛滥的潮水将他吞没——天空中,千万颗流星齐齐划破天际,却未曾消失,而是融入银河缎带,如漩涡般旋转、纠结。风声暗叹,星光聚焦,搅动铅块般沉重的乌云,仿佛一只巨大的开合的嵌在深海星空之中的眼。

没有恐惧,没有逃避,这是他头一次如此清醒地认知到神秘未知之物,他能感受到神经网络中的热流——那是海量数据的输入与输出——也能借着这股躁动的灼热感勉强分清什么时候陷于幻觉,什么时候沦于真实。深空星海之眼是假的吗?热流稍纵即逝,仿佛从未存在,但夜幕下旋转的星海漩涡仍在发光发亮,真实在虚幻的螺旋中存续。

“时间到了,我们继续。”聿明氏说。

郁垒看着天空,平静的目光深处泛着些许困惑。

他跟在聿明氏身后继续前进。

16号洞窟的壁画记录着乔达摩·悉达多出家时妻子痛哭流涕的画面。壁画中,女人悲痛欲绝的表情栩栩如生,悲哀的气氛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在16号洞窟外面,古人在岩石间凿出一条小路。聿明氏在石阶前驻足,称自己年老体衰,不宜步行上下山,到这里便完成了引路的任务。所以,他便独自一人沿石阶而下。两座黑石雕刻而成的大象守着门,拦住了他的去路。

郁垒推开门,门后是荒凉而阴森的坟墓。这里没有渔舟唱晚,没有炊烟袅袅,没有人类生活的迹象,更没有任何尘世喧嚣的蛛丝马迹。屹立于此的,只有一棵业已枯萎的古树以及一块块突兀的石碑刻着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方生、普拉萨德、帕蒂尔……还有那些自杀的员工,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女性名字,全都存于此,以名字、生辰加上忌日的文字形式刻在一块块切割得光滑齐整且闪闪发光的石板上。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熟悉,猛地惊觉眼前所见正如梦中所感。云雾叠着云雾,树林叠着树林,天空中满是水汽,浓密的云层间倏地裂开一条缝隙,毕宿五和毕宿星团的光在黑夜中闪烁。然后,所有的墓碑晃了起来,像夜里哭泣的孩子下意识颤抖着身子。

他知道自己到了哪儿——这里是卡尔克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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