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的记忆:《会说话的猪》作为一部政治讽刺小说深受读者喜爱,在匈牙利几乎无人不晓。其荒诞幽默,思想深邃,偶然发现,推荐一读。
3.
如何利用这头小猪的特殊才能,女经理考虑了整整一天。也许可以让他当腹语演员参加剧团的演出?!别的高见她实在也没有。晚上,她拿不定主意地问尤日:
“我们让您干些什么好呢?”
“我已经和劳约什大哥提起过,我有个主意,对我们大家都有利。”
“您想的是什么呢?亲爱的……”
小猪友好地微笑笑着:
“请叫我尤日吧!既简单又朴实的匈牙利名字。”
“那么,亲爱的尤日!您的想法是……”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要装得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你们还是把我放回猪栏,我将在那儿注意伙伴们的谈话,搜集情况,了解他们对伙食和猪舍,最主要的是对你们——这些受大家尊敬、爱戴的领导同志有些什么意见。每隔一段时间,你们相机把我带到办公室来,听取汇报。至于用什么借口,到时候由我来想办法。”
小猪翘起那圆圆的鼻子,望着贝尔塔·爱蒂博士,他不明白女经理那若有所思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他犹豫地补充了一句:
“我不太清楚,在人中间有没有这种做法,但在猪群里,我认为是非常合适的。”
女经理的眼睛终于在镜片后面闪烁起光芒来了:
“有意思!根据我掌握的最新科学情报,这种做法在企业式的养猪中恐怕还没有人试验过,我们将能获得关于这些喂养对象的第一手材料。”
她瞧着小猪问道:“您本人有什么要求?您刚才不是说,这将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吗?”
“首先,我希望您恢复劳约什大哥的工作,然后再让他领五百,不,六百福林的奖金。”
“关于‘开除’一事,我宣布无效。至于奖金,我暂时给不了,因为没有钱。”
“那么,是否可以在‘志愿献血运动’的剩余奖金中开支呢?”小猪说道。
“您从哪儿知道这件事的?”
“前天,您在猪栏前走过的时候跟队长说起过,这奖金还有富余。当然有关这方面的规定我也是了解的,塞盖依大叔有一个时期常用《政府文件汇编》给我垫圈。”
贝尔塔·爱蒂博士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好吧!除此以外,您还有什么愿望?我指的是您自己。”
“我个人暂时什么也不要。我得先干给你们看看。不过,我深信,那些为集体出力最多的人,在论功行赏时也首先应该轮到他们。”
尤日在猪栏里表现得跟其它猪一样,整天蹒跚地走着,吃着,挤在猪群中间听听伙伴们咕噜些什么。尽管他很卖力气,但是只能提供些微不足道的情况,报告一些小猪们的牢骚,什么母猪关得离它们太远了,它们去吃奶的时间太少了,什么饲养员在饮水槽里洗靴了……。干这样的差使对心比天高的尤日说来,简直是埋没人材。
喂养大公猪的猪圈看来是他的用武之地。于是尤日要求调到那儿去。但是他还是只小猪,如果毫无理由地调到两、三岁的公猪中去,一定会引起怀疑,看来得找个借口才行。尤日于是多方和饲养员捣乱,冲着他们吼叫,咬他们的手。终于,大家公认非把这个胡作非为的家伙调离小猪圈不可了。
事情也传到了大公猪那儿。它们普遍认为,尤日太大胆了,迟早会挨整的。不过,他激烈的行动博得了公猪们的普遍好感,它们把他作为绝对可靠的伙伴,谈话时从不背着他。但这头小猪谦逊地退缩在一旁,只是竖起耳朵注意地听着。
一头从英国约克郡进口来的大公猪经常讲述它在英国度过的童年时代。什么装有自动空气调节设备的猪圈啦,什么电视机以及搀拌着桔子皮和香蕉的猪食啦,等等。尤日在听到这些话后的第一次汇报中就建议立即调开这只洋猪,免得西方居住条件比这儿好、饮食也比这儿强的观点流传开来。
公猪群里最引起公愤的还是那个所谓的“母猪架子”。早先,公猪是被带到真母猪身边进行交配的。人们先把母猪放在一个粘着毛皮的木架下面,只露出它的后半身,然后让公猪蹦过去。——它们把这个木架子叫做“母猪架子”。后来,农场的专家们认为人工繁殖效果更好,干脆就不再把母猪放进架子里面去,而是让公猪直接扑到空的木头猪架上,饲养员则急急忙忙地拿玻璃杯接住流出来的东西。由于农场很少注意维修这个“母猪架子”,到后来上面长了许多刺,粘上去的羊皮也已经破破烂烂。
“哪怕在假母猪背上粘一点毛,给我们来一点气氛也好!”公猪们义愤填膺,“让盖莱盖什挺着他的大肚子去撞这个木架子吧!”公猪们实在不愿意跳到这个木母猪身上去。
尤日反映了这个情况,于是那些叫嚷得最厉害的公猪很快就被阉割了。
遭怀疑和被暴露的危险始终威胁着尤日。因此,他们精心地安排了传送情报的办法。假如尤日想报告什么,他就吞一块偷偷藏起来的小肥皂,然后四脚朝天,口吐白沫,呻吟着,装得活象毛病发作。这样,盖莱盖什就可以把他从猪栏里提出来,并在猪友们一片涕泗交加的同情和不胜忧虑的呐呐声中带走了。
这个主意是尤日自己想出来的。女经理对此真是五体投地。
“我真不明白,您怎么会想出这个办法来的?”
“想当年塞盖依大叔常把我带到他的房间里去,让我躺在他的脚边看电视。有一次,我看了一部波兰的故事片,那里面有一个安插在囚犯中间的密探,他也是这样装作不舒服出来告密的。”
贝尔塔·爱蒂博士不记得这部电影了,问道,“什么片名?主角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注意那个密探,他堂堂一表人才,胖墩墩的身子,带着眼镜,有点秃顶。我自始至终为他拍手叫好。”
尤日卖力地工作着,他的汇报无所不包,连肉猪们对拌有肥猪粉的饲料有什么意见都如实反映。费盖泰地区国营农场基本上根据尤日的汇报制定生产计划和措施。于是生产成绩蒸蒸日上,一般的农场简直不能望其项背。
育肥期结束时,领导上希望尤日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过去,把肥猪运到屠宰场是件极其费劲的事。肥猪一到屠宰场的门口,闻到血腥味,就慌张地挤来挤去,赖在车上不肯下来。它们往押运的工人身上乱撞,有时还伤人。现在就要看尤日的了。
为了混进这批送往屠宰场的猪群中去,尤日公然地向饲养员寻衅,转过身子朝他们放屁。这样,其它的猪也觉得把这个无法无天的捣乱分子处理掉,是顺乎天理、合乎人情的。
在运输车上,肥猪们对尤日既景仰备至,又觉得他亲愈手足。而他自己却显得痛苦不堪,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他喊道:“我宁可壮烈地死去,而不愿这样卑贱地活着。”肥猪们觉得深受启发。
“这头小猪其实很有出息,”他们议论着,“他本来是完全可能成为一个大人物的。”
当运输车刚抵达屠宰场时,尤日第一个昂首阔步、视死如归地下了车。当其它猪还没有看清楚,他就拐进了第一条夹道,消失在一个边门后面。早已等侯着的盖莱盖什立即把他带回农场。先行者的榜样对其它猪起到了催眠术一样的作用,它们毫无反抗,从容就义,让人按倒在屠刀底下。这天,在屠宰场里,以费盖泰国营农场肥猪的体重损失量最少,屠宰场也超额完成了任务。
但是尤日却无家可归了,他必须等待那些自幼年时就相识的伙伴们离圈,因为它们决不会掉以轻心。它们会想一想,为什么唯独尤日能从屠宰场回来。
为了不荒废时间,农场领导教尤日学习文化,送他进各种学习班,上进修课深造。果然,他的考试论文《从收集情报的高度谈对屋中垃圾的分析》大为轰动。仅举一端,足窥全豹。文中他举例论述了应该如何发现并拼凑已撕成九小片和分散扔在三种不同垃圾箱里的碎信纸,并从中得出什么结论。进修单位敬佩之余聘请他留校当教员,尤日谦虚地谢绝了:
“我感到,对我来说,做实际工作才是自己真正的使命!”
其它猪的登记卡片上只写着出生年月、种类,至多还有旧主人的名字。尤日的卡片上却写满了各种秘密代号:8//III,/9,XY/F,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都是用来表明尤日任务的性质和范围。以及各种学历和资历。只有女经理本人和几个高级助手才知道这些标记代表什么。
论功行赏,量才录用,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尤日当然成了农场的正式工作人员。他的实际身份没有公开,名义上只是建筑科砖头管理员。但既然是国家工作人员,尤日便应享受与其他职工相同的待遇。于是九月份,在重新开始工作前,尤日要求领导安排他去巴拉顿湖衅的农场疗养所休养两个星期。
开始尤日被分配在一个三人合住的房间里,他的同屋是一个助理会计和一个拖拉机手。
尤日忍受不了同屋伙伴们因为不讲究卫生而散发出来的浊气,更不用说还有晚上放屁的臭气和醉后的难闻的呕吐味了。他找管理员,要求换一间屋子。他说:“我认为在集体休养的场合,个人的卫生要求可以适当降低,不过我希望这儿的生活条件起码能跟家里——猪场里的水平差不多。饮食的质量倒还凑合,但是我不信,在养猪场里会有任何一只小猪,竟敢当着伙伴们的面和另一个小猪展开放屁比赛,就象这儿的哈吉马什助理会计同志和拖拉机手科瓦奇同志做的那样。具体安排悉听尊便,但我只愿意单独住。我看,那个盥洗室他们反正也不用,如果您允许,我宁可搬到那儿去。”
尤日按照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安排了休养生活。他发现自己开始发胖了,而且也不能指望在下一个喂养期能消瘦下来,因为那时恰恰需要他为其它猪在饮食方面作出榜样。在休养所他只吃病号饭。不管有多么难受,他心爱的饮料“百事可乐”每天也不能超过二十杯。清晨,他坚持在树林里跑步一小时。诚然,有时也不免小有风险,有一次险些挨了一个近视眼猎人一枪,有时还会遇到生产队放牧的母猪向他卖弄风情。不言而喻,尤日坚决地谢绝了。
白天,尤日独自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学习、休息,晚上参加休养所的社交活动,因为对于有文化的人说来这是责无旁贷的。他把自己打扮得风度翩翩,白尼龙衬衫配上苏制琥珀袖扣,时髦的宽领带飘在胸前。前面的双脚带上手套,后面的脚穿了双儿童皮鞋。裤子是定做的——因为要适应四只脚走路的特点。夹着金线的领带上别一枚领针,戴一副宽边玳瑁眼镜,奥地利产的自动打火机用一根金链子挂在脖子上。在皮肤上仔细地抹了一层西方的名牌高级奶液。
开始,尤日去休养所的冷食部闲坐,喝杯“百事可乐”。可是其他客人居然出言不逊,肆无忌惮地唱着使尤日大为不悦的民歌:“猪仔跟着老母猪,麦地里面找食去”,或是“猪粪猪粪真可怜,又黑又臭又讨厌”。……一些打牌的客人也不能容忍尤日坐在他们近旁,常常一面往桌上扔牌,一面高声地喊:
“喏,我打橡子①。”或是“给你——个红猪!②”
①橡子是猪食,同时是匈牙利纸牌的牌花。
②猪,匈牙利纸牌的牌花。
尤日无可奈何,只好躲进电视室看节目,或者阅读文艺书籍。有一天晚上,尤日在看书,不料贝尔塔·爱蒂经理出现了。原来她也在这儿度假,但因为农场职工对她宁可敬而远之,而她也实在不愿和下属们交谈,为了寻求安静她走进了电视室。
“晚上好,尤日,您打扮得真摩登!”女经理不胜惊异地说道。
“我的看法是,我们只有在精神上、外表上尊重自己,才能博得别人的尊重。”
“非常正确。您在读什么?”
“一本小说。”
“随便翻翻?”
“不,学习。我什么都想学,看这本书也是为了学习。我不象一般人那样,把书翻来翻去,看几句对话和一些无聊的谈情说爱的情节。我是批判地看。”尤日拿起放在书旁的圆珠笔,“我总是把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或是粗鲁的句子划出来,在页边写上‘人行’两字。”
“人行?!是兽行吧?”
“不,一个猪是永远不会写‘兽行’这样的措词的,只有人才这样写。另外,污蔑猪类的文字在书中比比皆是,这对我触动很大。我随便一记,就有这许多。”尤日拿出日记本读着:“‘象躲在麦地里撒尿的猪一样一声不吭’,‘醉得象头猪’,‘有糠不愁没有猪’,‘象长疥疮的小猪一样坐立不安’,‘笨得象个多尔道的猪,屁股对着猪食槽’……”
尤日寓意深刻地举起带着手套的前脚说:
“固然,并非所有的猪都完美无缺,但是这些描写实在毫无根据。假如让这个作者出来证实一下多尔道地方的猪——我不妨这么说——是转过身子来吃东西的,那他肯定会感到困难。当然问题不在于一两句话,而是这种倾向本身使我不快。我们虽然要看到确实有一些脏猪在垃圾堆里乱翻乱钻,同时却也应该看到大多数的猪在猪场里表现得是无可指责的。可尊敬的作者和记者先生们为什么不写写它们呢?”
“尤日,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女经理说道,“这一切该由报刊负责。只要记者们老是写这类诋毁性的文章,那么国营农场完成不了生产计划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人们只能听到一些令人灰心丧气的事情,那么就会对一切都失去信心。”
电视里映出了一部英国电影的片名,尤日指着屏幕说:“我不同意在电视里演这么多的西方破烂货。等年轻人堕落了,人们就大吃一惊。但是我不禁要问,他们耳濡目染的又是什么?”
“您认为,该拍些什么主题的影片呢?”
尤日瞟了女经理一眼,他觉得贝尔塔·爱蒂越来越迷人了。
“我想,假如拍一部描写一个有才能的青年女子如何坚强地战斗在国营农场的领导岗位上的电影,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贝尔塔,爱蒂博土顿时脸色绯红,接着是片刻难堪的沉默,这时从隔壁的俱乐部里传来了乐曲声。
“您想跳舞吗?”尤日有些发窘地问道,移动了一下穿着儿童鞋的双脚。
“不,您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只是随便问问。”
(未完待续)
莫尔多瓦·久尔吉(MoldovaGyorgy,-)是近二十余年来匈牙利文坛上最活跃的作家之一,他的讽刺文学尤其为读者所欢迎。《会说话的猪》作为一部政治讽刺小说深受读者喜爱,在匈牙利几乎无人不晓。
小说:会说话的猪尔多瓦·久尔吉
会说话的猪(一)
会说话的猪(二)